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
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可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
我走了一天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是中午,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用力挥手,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
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
这一次我看到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司机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 “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
这时他才将头从里面拔出来,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闻到了苹果味,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
我知道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于是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
然后他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
我说:“随便上哪。”
我和司机聊着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
他说:“开过去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多亲切。
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根本不在乎到什么地方去。
可是这汽车抛锚了,于是他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
“修好了?”我问。
“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 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有两只很大的箩筐,
我想高兴地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附近有旅店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
他们爬到了汽车上,把苹果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没理我,继续倒苹果。我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了,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大汉时,他们已经跨上自行车走了。
司机此刻正在散步,我跑过去对着他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是,我却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这时,又有一些人开着拖拉机来,他们发疯般地装苹果。我扑上去,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那司机正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愤怒地望着他。
后来那些人将车窗玻璃轮胎卸了下来,最后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朝我哈哈大笑。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我也一样。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来好座椅没被他们撬去,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我想起了那个晴朗温和的中午,父亲在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
“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我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