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但有真性情
——怀念王瑶师
陈平原
先生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弟子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半个月来一直恍恍惚惚,直到追悼会归来,才确信大树已倒,烟斗不再飘香。记得曾与先生谈起陶渊明的自撰挽歌,先生十分欣赏:“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只是学生不肖,无法达观,也未能忘情,只能借此等世俗文字略表心意。
当年在广州念书,曾听过先生一次演讲,内容并没听清(先生山西口音很重),只是为先生那口衔烟斗怡然自得的神态以及那“莫明其妙”但确是发自肺腑的朗朗笑声所征服,就此决心北上求学。那时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一个老学者,能于大庭广众中如此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足证其胸襟的坦荡以及充分的自信。五六年来追随左右,令我感叹不已的,主要还不是先生的博学深思,而是先生的“真性情”。有学问者可敬,有“真性情”者可爱,有学问而又有真性情者可敬又可爱。此等人物,于魏晋尚且不可多得,何况今日乎?
先生的治学道路,正像他正在编撰的论文集副题所示:从古代到现代。先生早年治中古文学卓有成就,50年代初撰《中国新文学史稿》,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的开创者。其中的“魏晋风度”不只是先生的治学范围,更是先生的立身处世之道。先生客厅里挂着鲁迅《自嘲》诗手迹和题有《归去来辞》的陶渊明画像,可作为其精神、情趣的表征。
我从先生念书数载,最大的收获并非具体的知识传授,而是古今中外经史子集“神聊”,谈学问中的人生,也谈人生中的学问。在我看来,先生的闲谈远胜于文章,不只因其心态潇洒言语幽默,更因为配合着先生的音容笑貌,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听先生聊天无所谓学问非学问的区别,有心人随时随地皆是学问,又何必板起脸孔正襟危坐?暮色苍茫中,庭院里静悄悄的,先生讲讲停停,烟斗上的红光一闪一闪,升腾的烟雾越来越浓——几年过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来了。
先生爱喝酒,但似乎量不大,也未见先生醉过。大前年春节,先生留几位在京的弟子在家里吃饭,听说我不会喝白酒,先生直摇头:“搞文学而不会喝酒,可惜,可惜!”四十多年前,先生撰《文人与酒》一文,曾引杜甫诗“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八六年先生为陶渊明学会题辞,又引录了这首诗。先生“诗”不大作,“酒”却是常喝的。整天醉醺醺自然不足为法,可“终年醒”者也如陶令所讥笑的“规规一何愚”。
学术上先生相当宽容,只要能言之成理就不再苛求。可对人生,先生却并不怎么宽容,甚至可以说有点峻厉。几十年风风雨雨,多的是恩恩怨怨,先生不放在心上,并非健忘,而是推己及人,感叹“我在那位子上也许也会这样做”。可理解人性的弱点并不等于泯灭是非,先生谈到有些人和事时声色俱厉,就因为其并非“身不由己”,而是“人品问题”。先生喜欢品评人物,也喜欢谈论轶闻琐事,不是因其有趣,而是安危显大节,琐事见性情。先生往往于一些并不怎么起眼的小事中分析、判断一个人的性格、趣味和才情,而且确实有先见之明。我相信先生此等“识鉴”的本领是从魏晋文人那里学来的。先生喜欢把深刻的生活感受凝聚成甚具幽默感而又容易记忆的简短句子,这除了自身的敏锐和机智外,我相信跟《世说新语》的影响不无关系。多少人一辈子说不出一句属于自己的有意思够水平的“好话”,先生却留下那么多耐人咀嚼的妙语,怎能不令人羡慕?
先生为人坦荡、达观,但又有点高傲、任性,有时甚至近乎专断——这一点子女及弟子的感受可能与外人不同。先生明显“内外有别”,对一般朋友和客人注重礼节,可对子女和弟子却从不讲客套,批评起来一点不留情面,不只一个弟子被当面训哭。先生从不当面夸奖学生或者问寒问暖表示关心,似乎高傲而又冷漠;但大家都知道先生很有人情味,只是不愿表露。先生常暗地帮助学生解决实际问题,可当面偏又装得若无其事,决不允许向他道谢。
今年5月7日是先生七十五诞辰,我曾戏拟了一副祝寿的联语:“清茶三盏纵论天下风云说了自然白说,烟斗一根遍打及门弟子挨过未必白挨。”如今,先生走了,再没有人拿着烟斗敲打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及门弟子了。
八九年岁末于北大畅春园
【相关链接】①在上世纪50年代的极“左”思潮影响下,先生终日战战兢兢,但却坚持自己的探索和思考从未放弃。——钱理群《从痛定中挤出的回忆与理解》②凡有机会与先生接触过的人,大概都为他那机智的谈吐,诙谐的语言,豁达的气度,潇洒的风姿以及极有特色的、可以称之为“王瑶之笑”的笑声所吸引。——钱理群《从痛定中挤出的回忆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