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忆事
龙立霞
一抹穿越时空带着浓浓乡村气息和童真记忆的清香在绯红夕阳躲藏西山的傍晚弥散在一座偌大的城市时,让我想到康有为的《咏香椿》: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
最早吃到香椿芽,还是孩提懵懂无知之年。家徒四壁,揭锅困难。父母为一家五口生计终日奔波,困苦不堪,却收入聊聊。但即便艰难,父母依旧会偶尔为我们兄弟三人改善膳食,做一回椿芽炒鸡蛋。那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母鸡下的蛋,大多是用来孵化小鸡,放养在辽阔的田庄,待大些的时候围捕起来拿到集镇上售卖以补贴家用的。每次做椿芽炒鸡蛋,母亲总是在盛放鸡蛋的竹篮前踱来踱去,犹豫再三,然后挑选两个形态相对小些的鸡蛋。刚出去几步,又折回去,放下一个鸡蛋。即便如此,鸡蛋和香椿芽在母亲充满魔法的手里,依旧色香味俱全,香溢邻里,引来猫狗围观,邻里小孩则躲在我家昏暗的柴棚角落里直咽口水,馋相可怜。
母亲心怀宽广,待人亲善。每每发现邻里的孩子躲在柴棚里,总会露出迷人可亲的微笑,引导他们远离那散发着枯萎腐朽味道的阴暗,然后带着喜笑颜开、兴致勃勃的他们,走进拥挤灰暗的厨房。我则总是用极度不满的眼光打量他们,然后满心怨恨地盯着母亲。这时母亲总会说出一两句富有哲理的话,如邻居一家亲,和气是福,等等。让我怀疑她的文盲身份。看着我们吃完香椿芽炒的鸡蛋,依旧意犹未尽不停舔舐留有余香的嘴唇的样子,母亲总是忍俊不禁,又暗自心酸,然后驱逐我们离开厨房,丢下一句让人魂牵梦萦的话:下次吧。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立新木楼,必先请地理先生看坐落方位,定日子,看时辰。选一个黄道吉日,然后择一碗口粗笔直的香椿树,请两壮年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前往取材。乡亲们相信香椿的灵气只有被意想不到地取材,才会完整封存在取下的香椿木里。于是,香椿便成了整个村庄,甚至邻近村庄共有的财产,谁都可以因需取材。这种偷偷摸摸便成了公认的秩序,香椿的主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意不查,不得加以阻扰。
香椿木被取回来后,木匠师傅点上三支香,再放二响鞭炮,便开始动工制梁。而新立楼房的屋主则需要准备一只鸡冠红艳、鸣叫清澈浑厚的大公鸡和一方红彤彤的红绸。当香椿木修制成梁,人们将贴上红绸的梁抬进新屋正堂,由地理先生弑鸡祭梁,而帮忙上梁的乡亲们则爬上楼顶围坐一桌,敬酒喝茶。待祭梁结束,便用两根绳子平平稳稳地把梁拉上屋顶。其间,鞭炮齐鸣,地理先生则叽里呱啦地唱着我无法听懂的上梁歌。待梁安放平稳,屋主便张罗着在屋下布一块床单接包。我的记忆大致是这样的,上梁的乡亲们在地理先生的指引下,将似大圆盘般印制着精美图案的大糍粑抛掷而下,紧接着是小糍粑,再接着是糖果,寓意屋主接住财宝。最后是抛梁,这是我最喜欢的环节,也是我能够站立等待枯躁无味的上梁漫长过程的唯一理由。当屋主收取接包的床单后,上梁的乡亲们便开始向四面八方分撒糍粑、糖果、橘子和零钱。我则踉踉跄跄地在人群中穿插,偶尔捡到1分钱或者2分钱的硬币,便手舞足蹈,兴奋得不行。耳边总是响着地理先生断断续续的吟唱: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抛梁抛到西……抛到南,子孙代代……抛到北。
但一切都是记忆的影子,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
当一抹穿越时空带着浓浓乡村气息和童真记忆的清香在绯红夕阳躲藏西山的傍晚弥散在一座偌大的城市时,我想到培根说过的那句话,时间乃是最大的革新家。终究一切都抵不过时光的变迁。那浓缩着我欢乐童年光阴和年华,弥散着浓浓温暖气息的香椿时光,在哪里?
(选自《光明文荟》2016年5月26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