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声
老向
没有声响,不足以表现寂静;没有寂静,也不足以显示声响。这种情理,在居住乡下的人们很容易悟出来。
从太阳没有了说起吧:爱吵爱叫的孩子们,都像小麻雀似的各自回家去了。所有的街巷,一齐入了睡眠状态。完全黑夜自不待言,就是有月光的日子,那路旁的树影儿,也不会把孩子们喊出来再玩玩不是?偶尔,纯乎是偶尔,有个小贩在晚餐以后会来的喝一声“老豆腐开锅!”那声调又高又颤,好像一只带伤的秋雁,飞到东西,飞到南北,终于又飞回来;因为四周都让寂静给塞满了,没有它的去路。
“雄鸡司晨”,仿佛是鸡祖宗留下的老例。然而定县的雄鸡,很有一些“祖宗不足法”的创造精神,它爱几时叫了就几时叫。它的鸣声很草率,大概它并不指望着震动天下,也不管那些“打夜作”的人们听了发生什么感想。它仿佛是对于这黑夜的寂静有些胆怯了,所以要试着叫一叫。
俗谚说:“夜猫进宅,无事不来。”夜猫,俗名叫做秃枭。许多人家都把秃枭当作凶鸟,很厌恶它在深夜间大呼小叫的。本来夜里静得就有点死气,它的啸声仿佛使死气颤动起来,自然不免有些鬼气森森,无怪乎人们听了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我个人并不怎样讨嫌它;绕在我的住室前后的古树上,时常有一两只枭鸟夜鸣。在这无边寂静的秋夜,它的一声高啸,到底把寂静画了一个轮摩。
在这并不“夜不闭户”的年头,夜间有比枭鸣更足以使人提心吊胆的声音,那便是群狗狂吠。自然,狗有时也会“咬空儿”,所谓为了要叫而叫的;但是据说大部分是“有所见而叫”,人们怎么能不惊心?在有许多村狗向着一个目标叫成了一片的时候,留心门户的人们,会爬到房上,相应的有一两声表示他有戒备的假咳漱。
夜间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一个时刻起便宣告结束。黎明,首先进村街的是一面“蓬蓬蓬”的破皮鼓。敲鼓,在北平是卖零碎木炭的唤头,在此间却成了卖豆腐的了。无论多么困倦的人,听了这破鼓晨声,若还赖在炕上,那便是村中加料的懒人,便会失掉许多街坊的同情。像我们这些按照钟点作息的人们,有时感到这面破鼓惊扰睡梦,心里很不高兴。可是既而一想,这只能怪自己起得太晚,怪不着别人。而且这面破鼓,不论冬夏,也不论风雨,比鸡叫还靠得住,天天准是黎明即到,默默之中有着报时钟的作用。
晨鼓之外,这一个整天儿还有一种经常的声音,就是卖烧饼麻糖的那面小铜锣。乡下人们,要不是去瞧病人或是哄孩子,谁能那么不知物力艰难,随便拿起个烧饼来吃吃?好,这样儿,一时售不完,那卖烧饼的可有活儿干了。他好像一人吃着双工钱的更夫,由早到晚,由东铛铛到西,由南铛铛到北。最初我们觉得他简直是发疯,以为敲一两下,大家都听见就得了,何必那么不怕麻烦连续着敲?后来明白这道理了:说他深怕锣声一住,这个村庄便真个静得死过去,也许靠不住;说他自己忍不住这寂静,八成没有错儿。
在寻常的日子,村子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了。遇上城里大集的日子,有个把卖鸭梨的小贩,剩下了货底,在归途上路过这个村庄,也许顺便摆在街上吆喝两声。这时,许多人们不论买与不买,总要跑出街门来,看看,但是十集八集,这类小贩也未必来一回。
村妇骂街,也不失为冲破沉寂的声音,可惜是也不常有。
另外,在白天,碰巧了有“钱买杂皮”或是“猫皮狗皮换鞭梢”的小贩到了,村里的狗们一定会总动员去欢迎他,远远的向他狂吠致敬,也还有相当的热闹。
晚饭以后,我们时常翻阅“皇历”,挑拣“诸事皆宜”的好日子,猜想会有谁家“娶儿嫁女”,会有一班吹鼓手来大闹一阵。及至到了那一天,并无此事,心里仿佛失掉些什么似的。
有时觉得下雨也好,下雨可以听到檐前的滴水浙沥;刮风也好,刮风可以听到屋后的白杨萧萧。恰巧在这“春秋多佳曰”的季节,又少风无雨。
深山古寺里的和尚,不肯蒲团静坐,养性修真,偏要去听听鸟叫,听听泉鸣;早晚还要轻叩木鱼,低诵经文;有了这一切还嫌不够,不时的还要笙管箫笛铙钹钟鼓的大吹大擂。以前我不懂这是什么出家人的道理,现在,我明白了。街上一个小孩子随便大嚷一声,不是都能把我叫出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