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人遗韵
朱良志
楚辞的格调是忧郁的,《离骚》者,犹离忧也。楚辞中几乎倾泻着诗人对宇宙人生的热情、焦虑和绝望。王夫之说,《九歌》妙在“婉娩缠绵”,“低回沉郁”。这颇为准确地概括了楚辞悲剧的特点。楚辞的悲,是一种淡淡的忧愁,似淡若浓,似有若无,绵长幽咽,别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意韵;但它不是昵昵儿女之语,也不都是慷慨悲凉之声,而是如怨如诉的衷曲。
楚辞的传统,包含着一种永恒的期待精神,一种杜鹃啼血式的期待。司马迁评论《离骚》说:“屈原虽流放,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这正是楚辞的精神,虽不能实现,却在心灵深处不停地啼鸣,虽九死其犹未悔地等待。因此而构成了楚辞曲折回环的特有体式,一唱三叹,每一顾三回首,每一语必以三语复之。清人刘熙载说:“屈子之缠绵,枚叔、长卿之巨丽,渊明之高逸,宇宙间赋,归趣总不外此三种。”以“维绵”概括楚辞,颇有见地。中国艺术中有一种独特的眷顾意识,就与楚辞有密切的关系。
王夫之曾说,诗要给人“一意回旋往复”的感觉,楚辞有之。楚辞的感伤含有一种寂寞无可奈何的精神,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美。无可奈何是一种性灵的执着,不思量,自难忘;无可奈何是一种性灵的怅悯,放不下,又提不起。人被抛挪到命运无法避免的境地:惜春,而春自离去;悲秋,而秋风正劲;泪眼问花,花儿不语;寄心高飞的征鸟,而乌儿瞬间消失。
这样的无可奈何让人寂寞。白居易读刘禹锡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时,叹道:“后人将无法再作”。此诗妙处即在寂寞。它将一个旧朝子民对故国的怀念之情,豁然袒露出来。月光撩拔着,潮水激越着,人无法自已。楚辞的这种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在美学上具有很高价值。中国艺术中的楚湘情调多与此有关。清人南田提倡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就深得楚辞之风。他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在寂寞无可奈何之处,他唤到一种生命的香味,听到了绝妙的音乐。
翁方刚评《九章》说“极尽迷离”,不知述离正是楚骚本色,或谓之有镜花水月的美。迷离恍惚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这不是简单的模糊不清,而是意绪的微茫难明,似有还无,若存若失潇湘的情韵在荒远灭没,楚辞的高妙在迷离忧惚。
楚辞以其独有的感伤气质直刺中国艺术的深奥微妙之处。中国艺术往复回环的回旋之美,打上了楚辞的深深烙印。
(选自《中国美学十五讲》,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