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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再跳一支舞
肖建国
①细雨再次将我淋醒，我居然没有死。
②除了悲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一片灰色，天蒙蒙的，地蒙蒙的，连树叶、青草都是蒙蒙的。
③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虽然很痛苦，但还存在着“希望”。我的希望在哪里？父母被炮弹炸死，丈夫被乱枪打成筛子。我拼命向山沟里逃。乱石、荆棘、瓦砾，像刀子一样不断削伤我的身体。我猛地撞在树桩上，一条腿折断。剧烈的疼痛从腿蔓延到全身，让我瞬间昏迷。
④雨水将我淋醒。天色很暗，村庄、山峦、树林，鬼影般乱窜。很像爷爷说的地狱。从我记事起，爷爷每每看到我都叹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来到人间，就是来到地狱啊。爷爷骨瘦如柴，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好在父母勤劳，他们四处挖洞，四处埋藏粮食，我才勉强长大。
⑤我讨厌枪炮声，憎恨暗无天日。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我结婚了，怀孕了。母亲摸摸我的肚子说，三胞胎。要在和平年代，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整个家族都会欢呼雀跃。可现在……
⑥我不由摸摸肚子，才惊觉他们已好久没有动静了。我用手拍拍肚子。他们知道这是娘的呼唤。可许久，他们没有丝毫反应。我使劲拍打……我的心坠入冰窟中，一点点爆裂、粉碎。我体会到什么叫万箭穿心，生不如死。我发出鬼魅般的尖叫。叫声惊动了山坳那头的伏兵，一个人鬼头鬼脑地探出身来，四下张望。他手里端着大枪，明晃晃的刺刀上紧绑着“膏药旗”。就是这群人焚烧了我的家园，屠杀了我的亲人，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
⑦我挣扎着站起来，想猛冲过去。就是死，也要咬他两口。刚直起身体，脑袋却阵阵眩晕。倒下时，我瞥见“膏药旗”将一颗地雷埋在通往山坳的小路中间， 他灰蒙蒙的脸上露出奸邪的笑。
⑧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一阵温暖。雨还在下，有人将我抱在怀里。
⑨哥，她醒了。说话的是位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衣衫褴褛，披着蓑衣，光着的双脚沾满泥巴。少年望着我，眼睛含着光。被称为哥的人戴着斗笠，背着枪。看到枪，我浑身就发抖。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他手心传出的温暖让我不再心悸。
⑩哥说，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白狐。
⑪要是不打仗了，我真想把她养在家里。你看，她快当妈妈了。可是……可是我们现在连家都没了。弟弟眼圈有些发红。我的双眼也有些发红。
⑫哥拍拍弟的头，雨水顺着斗笠流下来，像长长的泪。
⑬弟，把她放了，你赶紧回去，我也好招呼后面的部队跟上来。看样子，今晚我们要到那边山坳的村子借宿。
⑭她的腿断了。哥，我们帮她包扎好再放吧。
⑮哥抬头望望天，再望望远远的村头，一切都显得空旷寂静，死气沉沉。好，包扎完后你就走，要照顾好爷爷、跟他说打完仗我就回去，叫他别惦记。对了，今后有什么事，要及时往山里送情报，别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给他们报仇。
⑯哥边说边从裤脚撕下一条碎布来，弟早已找好两根适当长的细棍。他俩小心翼翼将我的断腿接上，固定好。
⑰哥轻轻将我放在地上。走吧，弟说。
⑱那一刻，我泪如雨下。我往哪里走？
⑲兄弟俩听不懂我的话，哥看我泪流满面，忙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撮炒面来，慢慢送到我嘴边。
⑳弟说，哥，你没多少了，自己都舍不得吃，后面还有很多伤员，她会自己找食吃。
㉑哥说，看到她，我就想到……哥的声音有些哽咽，弟也忍不住低声啜泣。
㉒我突然想为这兄弟俩跳一支舞。这是我们家族对待尊贵客人最高的礼节，好多年我们都没跳过了。我收拢起悲痛的心情，病着腿，边歌边舞。兄弟俩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弟结结巴巴地说，哥，她，这是在跳舞吗？
㉓请你们稍等，我还要为你们再跳一支舞。我擦擦眼泪，向兄弟俩鞠了一躬，然后拖着伤腿向山坳那边跑去。
㉔弟正要冲着我远去的背影呼喊，却被哥一把拉住。我听到他低低地劝阻：让她离开吧！她有她的家人……我忍着泪，忍着回头的欲望，跑到他们目光最远能及的地方，小路的尽头，再次跳舞。我用力地踏着大地，恨不得把大地踏出一个窟窿。震耳欲聋的响声，将我抛向了天空。向地面跌落时，我看到兄弟俩眼中都流出了晶莹的泪。
（选自《小小说月刊·上半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