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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节选)
阿城
(王一生因故延误了区象棋比赛的报名,等他到了,比赛已近尾声。于是,有人提出和比赛的前三名进行一场友谊赛,后来又有好几人报名,连王一生在内,共十人。)
①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出来一个人,半天才明白是借场子用,急忙打开门,共进去了九个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
②人是越来越多,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③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 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一有动静,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怎么样?有把握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参加过比赛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离开后,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④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风吹得九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⑤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
⑥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⑦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即爽快了。
⑧我又进去,看见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朝着王一生鞠躬,说:“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看了他们位置一眼。
⑨王一生的姿式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 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⑩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筒照着,黄乎乎的,一团明亮。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⑪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 嗡嗡地响成一片。
⑫忽然人群乱起来,只见一老者,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是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只见老者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⑬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 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 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
⑭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老者推开搀的人, 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⑮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半晌,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⑯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
⑰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