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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选段:
选段A
①“好吧,你说说!”她搬过个凳子来,坐在火炉旁。
②“你有多少钱?”他问。
③“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嘛!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
④祥子像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么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⑤祥子立起来,想再出去走走,刚才就不应当回来。
⑥看祥子的神色不对,她又软和了点儿:“好吧,我告诉你。我手里一共有五百来块钱。连轿子,租房——三份儿,糊棚,作衣裳,买东西,带给你,归了包堆花了小一百,还剩四百来块……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
⑦祥子没有想到过这个。自从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为娶过她来,用她的钱买上车,自己去拉。虽然用老婆的钱不大体面,但是他与她的关系既是种有口说不出的关系,也就无可如何了。他没想到虎妞还有这么一招。把长脸往下一拉呢,自然这的确是个主意,可是祥子不是那样的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点:自己有钱,可以教别人白白的抢去,有冤无处去诉。赶到别人给你钱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选段B
①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②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近似搪布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
③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选段C
①坐了许久,他偷偷的用那只大的黑手向腰间摸了摸。点点头,手停在那里;待了会,手中拿出一落儿钞票,数了数,又极慎重的藏回原处。
②他的心完全为那点钱而活动着:怎样花费了它,怎样不教别人知道,怎样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为自己思索,他已成为钱的附属物,一切要听它的支配。
③这点钱的来头已经决定了它的去路。这样的钱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这点钱,与拿着它们的人,都不敢见阳光。人们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静的城根,设法要到更清静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为他卖了阮明。就是独自对着静静的流水,背靠着无人迹的城根,他也不敢抬头,仿佛有个鬼影老追随着他。在天桥倒在血迹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着,在他腰间的一些钞票中活着。他并不后悔,只是怕,怕那个无处无时不紧跟着他的鬼。
选段D
①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么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报带器具全卖。他叫来个“打鼓儿的”,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铺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仿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②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么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③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
选段E
①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②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愣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③“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④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⑤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数不利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⑥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