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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连(节选)
西 元
过了不知多久,魏大骡子想起了什么,用已经不那么有力气的声音喊:“罗三闯还活着吗?”好一会儿,罗三闯哼哧哼哧地爬过来,问道:“连长,叫我干啥?”魏大骡子费力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跑,现在,可以跑了。”
罗三闯也笑了,道:“连长你别扯犊子,这黑天瞎火的,我往哪儿跑啊?”魏大骡子说:“你命大,跑吧。找到咱们的部队,告诉他们,高地上还有人呢!”罗三闯说道:“我可不干。”魏大骡子道:“这是好事啊,没准就捡条命呢。”罗三闯有点生气了,道:“我罗三闯这条命是跑出来的不假,从伪军跑到国军,从国军跑到共军,可是,我没对不起任何人,该杀的敌人,我不比别人杀得少。”罗三闯又说:“你要非让我走,我就走,但你不能说我是逃跑。”魏大骡子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向外摆摆手,道:“快走吧,找到了咱们的部队,算你立功。”罗三闯流泪了,说:“你要信得过我罗长腿就等我回来!”
过了一会儿,王大心问:“你怎么让他走了?这人可不牢靠。”魏大骡子小声道:“我看,除了他这条长腿,谁也出不去,将心比心,石头怕是也焐热了吧?”
又过了好久,也不知几点了,王大心推了推魏大骡子,说:“千万别睡啊!天快亮了!”魏大骡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句,王大心大声说:“大骡子,我也有几句想唠唠!”魏大骡子勉强打起精神,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还记得我父亲不?”
“记得,前清举子,有学问,富贵人家。”
“土改时给枪毙了。”
“真的?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当时不知道,知道了都是五年以后的事了。”
“是咱们的人干的?”
“是。”
“有那么一两年,我怎么也想不通,想回老家报仇去。后来,这恨就慢慢淡了。我对自己说,历史从来就不是个很精确的玩意儿,枪毙我父亲的人也许就没做错什么,当时正在打仗,正在你死我活的节骨眼儿上。”
天快亮的时候,魏大骡子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一脚踏进了东北老家那油汪汪的黑土地里,一株嫩绿色的小芽尖叫着从黑泥中钻出来,转眼间黑土地一片绿,又慢慢生出金黄色的穗头,整个大地像涨潮一样缓缓升高,一下子变成了金色的汪洋大海。
王大心也做了一个梦。父亲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中山装,一条绿色旧军裤,臂弯里夹着两三本书,推开一扇门,里面已经坐了好些学生。教室的墙壁上挂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还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用拳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进教室去了。
罗三闯在山上走了小半宿,远方的群山山脊泛出浓红色的光,他实在是走不动了,腰和腿像是冬天里冻硬了的麦秆。隐约之间,他看到山下公路上有美军的卡车和步兵,轰轰隆隆的,就想,要不,投降吧。他蹲下来,认认真真地把这个念头过了过脑子,好一会儿,他擦了泪,道:“去他妈的,跑了一辈子,再他娘的跑,良心上过不去。二O九四上的一帮子人还等着我呢!”
可是,罗三闯走了没几步,就一头扎在雪堆里爬不起来了。他也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他穿着淡黄色的军装回老家了,老婆孩子从歪歪斜斜的黄泥屋子里跑出来迎接他,他从兜里摸出两三块糖,又从背包里扯出三尺红缎子……
巴克仰望着高地,轰炸机在上空盘旋了三圈,没投下炸弹,又飞走了。巴克很困惑。通信员告诉他,师部接到空军的消息,说高地上没有人,中国人大概是逃走了。又过了半个小时,通信员说,空军那边再一次确认了这个消息。他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去占领它。巴克小心翼翼地爬上高地时,看到大雪把高地填满了,看不到坑道,看不到人,看不到武器,总之是什么也看不到。他挥了挥手,让自己人开始清理战壕积雪,恢复战斗工事。
渐渐地,雪被挖出去,坑道里露出一排排冻死的中国人。他们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逃跑,仿佛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巴克数了数中国士兵的人数,然后找了只木板箱坐好,在笔记本上写道:高地上共有一百五十一具中国人的尸体,他们全部被消灭了。这是个连一级的作战单位,可是看起来人员很混杂,胸前的番号混乱不堪,大概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当然,必须诚实地说,不是美国军人消灭了他们,而是严寒!而且,他们一无所有。
山下的公路上来了大批的美军卡车和徒步前进的陆军。巴克遥望着浩大的队伍,松了口气,他又写道:可是,逃亡的却是我们。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