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章,完成下列小题。
白胡子
包利民
推开门,年轻的夏天扑面而来,我走过院子的过道,旁边菜园里传来许多蔬菜的低语。
我正想着去村西的河边看看,忽然前院里的那个老大爷就出来了。我挺喜欢看他的胡子,比手指都长,又白又直,干干净净的感觉。此刻,他慢悠悠地走着,下巴上的白胡子在若有若无的风里微微起伏,阳光也在上面跳跃。
白胡子老大爷走一步,便往嘴里扔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再吐出来,我的目光就随着那把白胡子前前后后地转。忽然,老大爷停下来,冲我招手,我跑过去。老大爷张开右手,在他土褐色的掌心上,几枚红红圆圆的东西,在阳光下仿佛是透明的一般。
樱桃!当时村里有樱桃树的没几家,前院人家就有一棵,到了成熟的时候,他家的孩子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老大爷把那些樱桃放进我的手里,那份温润圆滑在轻触之下,立刻在心底荡漾出甜蜜的波纹。我对着他的白胡子笑了一下,便往家里飞奔。一路惊醒了那些虫儿,惊醒了假寐的风,惊醒了院子里的精灵们。我和姐姐们把那十几颗樱桃把玩够了,才分食掉。
后来姥爷知道了这件事,很不高兴,并说我不应该吃别人家的东西。说这话的时候姥爷狠狠磕着烟斗,磕得火星四溅。姥爷也有一把白胡子,却是那种山羊胡,不很长,下面汇成一个尖儿。他生气说话的时候,白胡子便一撅一撅地,像是把那些出口的话接住再抛出来。
村中间的井台边有一棵很古老的树,村里的许多白胡子老头便坐在那儿。我们一群小孩子常围拢在树下,一个苍老的声音挟带着古老的情节在夜里弥漫开来。那是一个我们喜欢的白胡子老头,他的胡子里真的长满了故事,每一个晴朗的夏夜,都是从他不重复的故事开始。或者评书演义,或者乡野传说,或者鬼孤精怪,为我们即将到来的梦准备着素材。
无论大人小孩都听兴很浓,姥爷和前院的白胡子老大爷也都在,他们离得很远,互相从不看上一眼,都是低头抽烟,扇蚊子,听故事。渐渐地,故事结束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井边树下,只剩下寂寞的星光。
姥爷与前院的老大爷不和,如果走在路上,看到对方,必有一方会绕开。如果不得不狭路相逢,也都高扬着头,两把白胡子快要翘到天上去。不过我们两家的大人和孩子都是很要好的,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另一家送一盘去。姥爷喝酒的时候,如果看到好莱,就从不问是谁送来的,好像已经忘了当初他教训我,不该吃别人家的樱桃。
那个冬天,雪大雪深。有一天,姥爷上午带着冰穿子去野外凿冰捕鱼,一直到下午也没有回来。亲戚们和左邻右舍便全副武装出去找,半路遇见姥爷扛着已经冻了的鱼回来,我看到他的胡子更白了。
在村口,竟发现前院老大爷站在那儿张望,我们出现后,他看都没看姥爷一眼,白胡子翘着,转身悠然地往回走,却一下滑倒在地上。直到我被姥爷连踹了两脚之后,才反应过来,止住笑,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当时笑得很温暖,暖得他胡子上的霜都化了,于是白胡子就显得瘦了许多。因为他看到,姥爷踹我之后,自己也滑倒在地上。他笑着说,好孩子明年我还给你摘樱桃吃。
夏天还未深浓,故事老爷爷的故事就全都讲到了结局,他是在一个夜里无声无息地离去的,带着他许多没有讲完或者没有讲过的故事,投入了大地的怀抱。
我渐渐地发现,姥爷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不再一听我们提起前院白胡子老大爷,就气得翘起胡子,有时候他的目光捕捉到前院白胡子老大爷的身影,竟会缠绕着跟出很远,直到那个身影远得拉断了他的目光,他才若有所思地坐下来,不停地吸着烟斗。秋天的时候,前院白胡子老大爷好几天没有从院子里走出来,我们就去他家里,看到他正躺在炕上抽烟袋,我们知道他病了。回家说起的时候,姥爷在一旁偷偷地听着,然后就似乎是听得不耐烦,抓起烟斗走出门,在大门前来回转悠。有一天我正在前院玩儿,白胡子老大爷依然躺在炕上,很瘦,盯着棚顶上糊着的旧报纸发呆。忽然我看到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然后那目光就温暖起来,就生动起来,他的嘴角牵扯起一丝笑意。我也向窗外看去,只看到姥爷的一个背影,正匆匆地逃离。
秋天深的时候,前院白胡子老爷爷去世了。
前院白胡子老爷爷出殡的那天,姥爷就走在最前面,天上有雨丝飘落,掩饰不住他满脸的泪。那些泪水爬过他沟沟坎坎的脸庞,挂在白胡子上,然后随着每一步的踏出而坠落下来。
那个深秋的下午,姥爷坐在村西的高冈上,从此,这个村子里只剩下了他,我的姥爷他的白胡子在风里微微地颤动,像是一种怀念,像是一种等待。
(选自《厦门文学》2019年第10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