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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王奎山
母亲一辈子都是为父亲活着的。
父亲年轻的时候,在一个铁矿山上挖铁矿。母亲知道父亲爱吃炖豆腐,算着父亲要回来的时候,就提前打一块豆腐放着。等父亲一回来,就给他炖豆腐吃。母亲对我和姐姐说∶“你们日子长着哩。长大了,想吃哈没有?这会儿,先尽着你爹。”父亲自然舍不得一人独享,往往吃不到一半,就说∶“吃不下了,真吃不下了。”
有一回队里分西瓜,家里分了两个。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我们娘儿三个把那个小的分吃了,留下那个大的给爹。爹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回来。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把那大西瓜从床底下滚出来,拍拍,听听,闻闻。但也仅是如此而已。吃的念头是从来都没敢动过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喜滋滋地把那个大西瓜抱出来放到桌子上,准备切给爹吃。谁知道一刀下去,一股臭水就流了出来。母亲一下子愣在那里。过了一刻,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指着我骂;“都是这个兔王八孙!”说着,抓起一把笤帚就要打我。我早意识到事情不妙,一溜烟地跑了。连吃饭也没敢回去吃,还是姐姐把我找回去的。
女儿出生以后,母亲来城里给我看孩子。那时候,父亲已经退休在家了。逢到只有我们娘儿两个的时候。母亲就该叹气了。母亲说∶“不知道你爹在家咋过的哩!”我说∶“他一个大老爷儿们,还饿着不成?”母亲说∶“他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的门,连啥是锅滚了都不知道。”我说∶“没进过厨房的门,还不是你惯的么!”母亲知错地笑笑,不再说话。到了麦收或秋收的时候,母亲更是坐卧不宁的,母亲常在我面前唠叨∶“娃,我听见‘吃杯茶’叫了。”我说∶“吃杯茶’叫又咋着?”母亲说,“‘吃杯茶’一叫,就该收麦了。”隔天又说,“娃,我闻见麦子的香味儿。”我说∶“尽说梦话!在这城里,你会闻得见麦子的味儿?”母亲却说得真真切切∶“可不是哩么,今儿一大早我一起来,就闻见新麦子的味儿了,真香啊!”
于是,只好放母亲回去几日。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迅速地苍老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头发就全白了。我怕母亲在乡下孤单,就写信让母亲来。母亲不来,说是在城里住不惯。后来,我亲自去接,母亲才答应来了。
临走的时候,母亲领我到父亲的坟上烧纸。纸点着以后,母亲说∶“他爹,娃让我到城里住几日,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停了一下,母亲又特意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摊到地上,说,“你要是愿意随我去,也中。”然后就去看那空气中飘荡着的纸灰。一阵微风吹来,有一朵纸灰像一只黑蝴蝶一样在空气中飘来飘去的,最后,慢慢地落到了母亲摊在地上的那张纸上。母亲小心地把那纸灰包好揣到怀里,喜滋滋地说∶“你看看这老头子还怪会顺杆儿爬哩,我让他去,不过是虚虚,他倒当真了!”
那年秋天,我回去帮母亲收花生。走到父亲坟前,母亲惊讶地叫了一声∶“咦吧——”我忙问∶“怎么了?”母亲说∶“你看你看,你爹在叫我哩。”我一看,爹的坟上裂开了一道一寸多宽、三足多长的口子,我笑笑,说∶“天干么?”母亲正色道∶“不是,肯定是你爹叫我哩。我这一阵总做梦,总梦见你爹,说是在那边也没人给他做饭,常常吃不饱……”
果然,到那年腊月,母亲就不行了。
临去之前,母亲从枕头下摸出一副绿玉手镯,对我说∶“娃,这副镯子我想戴走。”我说∶“你戴么。”说着,我就把那副镯子给母亲戴上了,母亲说∶“要说也不是啥值钱的东西,是你爹给我买的。”停了一下,母亲的脸上突然地涌起了一片酡红,母亲像个羞怯的少女一样地笑了。“那一年,你爹到熊寨去卖瓜,整整一挑子瓜,就换了这副镯子,你爹回来说是钱丢了,你爷爷把他好一顿骂。…。。…”
我的眼泪就流出来。
母亲说∶“那还是我当闺女的时候……”
停了好大一会儿,也没听母亲再说什么。低头一看,母亲已经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