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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王子
徐则臣
要不是碰上个卖唱的,兴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关心摩洛哥在哪里。那家伙唱得真不错,嗓子一会儿像刘欢一会儿像张雨生。模仿田震《自由自在》的时候,我跟上他的那种狭窄、茫然又激越的声音,可以乱真。当然,跟上之前我给了他十块钱。给钱的时候我脸是红的。我心疼。但已经掏出来了,哪好意思再塞回兜里呢。他看出来我喜欢田震的歌,接下来他唱的都是田震的歌,《执着》《干杯朋友》《月牙泉》《未了情》。从地铁的这头唱到那头。地铁在西直门站停下,我得下去了。
他停下弹奏和歌唱,扭着身子指自己后背。他的夹克上印着五个字:摩洛哥王子。
回到平房,我跟行健说见着摩洛哥王子了。摩洛哥在哪儿啊?”
行健哼了一声:“我还见着西班牙王妃了呢。”
米萝已经从他的百宝箱里翻出了世界地图,旧书摊上花两块钱买的。“北非,在北非。头顶上就是西班牙。”
他把地图摊在我们的小饭桌上,我把脑袋也伸过去。摩洛哥头顶上不仅有西班牙,还有葡萄牙。左边是浩瀚的大西洋,右边是阿尔及利亚。边境之南是我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的毛里塔尼亚。
聊完就洗洗睡了。很快我们就把摩洛哥和卖唱的小伙子忘到了脑后。不是记不住,是所有激动人心的事情最终跟我们都没关系。我们还住在北京西郊的一间平房里,过着以昼伏夜出为主的日常生活。我依然隔三差五地出没在地铁2号线沿线,逢人不备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帮我办假证的姑父洪三万打小广告。行健和米萝也是,他们帮陈兴多打小广告,偶尔我们会在同一条街或者同一条地铁线上碰头。
有一天傍晚,我在西直门站地铁口的背风处吃烤红薯,行健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说:
“看见你那个‘摩洛哥王子,了。”
“那家伙是不是只有一件衣服?”米萝说。他们看见的也是那件印有“摩洛哥王子”的夹克。“他还带着个头发乱得像草窝的小女孩。
“他妹妹?”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保温杯里倒水给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喝。
“我哪知道。”
“我跟他说起你,”行健说,“他竟然记得。”
我继续吃烤红薯。
“不信?”米萝说,“我们真说起了你。说你给了他十块钱,他没想起来;说你跟着他听田震的歌,从车头听到车尾,他就一下子想起来了。他说,那个哥们啊,背个军用黄书包。”
看来是真的,那天我的确背着一个军用黄书包。其实那几年我背的都是这个包,就一个包。打小广告的一套家伙都装在里面:刻着洪三万电话号码的一个大印章,墨水瓶,涂墨水的板刷,印有我姑父电话的假证业务范围的名片,当然还有纸和笔,以备不时之需。能撒名片的时候撒名片,可以直接盖上个大戳的时候就盖戳,实在不行,用笔在一切可以写字的地方写上我姑父的名字和他的电话号码。
“那是他妹妹么?”米萝又问,“穿得可不如他啊。”
我真不知道。我也只见过那家伙一次。
秋风乍起,纸片和几片树叶被吹进了地铁口。一群人走出来,像这个秋天的黄昏,有种虚弱的单薄。最后出来的是一串饱满的歌声。“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没有吉他声,但我知道“摩洛哥王子”来了。果然,摩洛哥王子和一个扎着两个蓬乱小辫的女孩从地铁站走出来。他在教那女孩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鼻梁不高,脸有点脏,褂子还是用北方乡村里当被面的花布做的。摩洛哥王子该有二十出头,看上去比行健和米萝大。
“你们呀——”摩洛哥王子说。“来一根不?”行健挥挥右手夹着的中南海香烟。
摩洛哥王子笑笑,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递给那小女孩,说:“过马路注意安全啊。别忘了歌词。”
小女孩犹豫一下还是接住了,然后向他摆摆手:“谢谢哥哥,我记着呢。”跳过马路牙子走到对面去了。
我们凑在一起抽烟,像一群不良少年。“你妹妹?”我还是问了。
“小花?不是。”摩洛哥王子抽烟的动作很熟练,“地铁里认识的。”
“她这样——干啥的?”米萝问。
“要钱的。”
“要钱的”就是“乞讨的”。地铁里有各种各样的乞讨者:残疾人;卖艺的,像摩洛哥王子这样;老人;孩子,比如那个小姑娘,叫小花?
“最近老是遇到她。”摩洛哥王子说。
“你为啥要给她钱?”米萝问。
“她说一天下来要不够数,回到家她爸会打她。”
我们都火了,这什么爹!哪天好好修理他一顿。
“稍安勿躁。”摩洛哥王子劝我们,“我也想跟小花的爸爸谈谈,小花不让,怕谈过了挨的揍更多。你们是干啥的? ”
我想告诉他我们是做小广告的,行健瞪了我一眼,说:“你叫啥名字?”
“王枫。”
“你衣服上印着个‘摩洛哥王子’算啥?”
“一直想整个乐队,叫‘摩洛哥王子’我是主唱。不过得慢慢来。还有吗?再来一根。”明白了。他只是想象中的“摩洛哥王子”的主唱。但他的广告做得好,八字还没一撇,他就把乐队名字印到衣服上了。
(选自2015年第9期《长江文艺》,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