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章,完成下面小题。
古典之殇
①“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视野中却当杳无了。
②比如古诗词中的盛大雪况: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吾等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但一夜忽至的“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是亲历过的。满嘴冰激凌的现代孩子,谁堆过雪人?谁滚过雪球?令之捧着课本吟诵“燕山雪花大如席”,会不会牙疼呢?没有雪的冬天,还配得上叫“冬”吗?
③流逝者又何止雪?在新辈人眼里,他们必须学习祖先的无数文学遗产,可是不知所云的“古典”比比皆是。立于黄河枯床上,除了唇干舌燥,除了满目的干涸与皴裂,你纵有天才想象,又如何模拟出“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谁还能托起李太白心中的汪洋与豪迈?除了疑心古人夸饰矫伪、信口开河,还会作何想呢?
④今天的少年真够不幸的。或许不久后,这般猜测古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书声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遍遍抄写;一边是霾尘浊日、黄沙漫天,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诗情画意……这是何等遥远之追想、何等费力之翘望啊。明明“现场”荡然无存,现实空间中全无对应物,却要少年人硬硬地抒情和陶醉,这岂非无中生有、画饼充饥?这不荒唐、不悲怆么?
⑤从审美资源上讲,古代要比当今富饶得多、朴素而优雅得多。地球自35亿年前诞生命以来,约有5亿种生物栖居过,今多已绝迹。在地质时代,物种的自然消亡极缓——鸟类平均300年一种,兽类平均8000年一种。如今呢?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推测说:上世纪末,每分钟至少一种植物灭绝,每天至少一种动物灭绝。这是高于自然速率上千倍的“工业速度”,屠杀速度!多少珍贵的动植物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生态活页从视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诗词风光如《广陵散》般成了遥远的绝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涟漪”……每每抚摸这些《诗经》句子,除了对美的隐隐动容,内心总有一股冰凉的颤栗和疼痛。阅读竟成了挽歌,竟成了永诀和追悼,难道不该放声痛哭吗?
⑥或评有人忍不住了:社会总得变迁吧!古老元素难免在光阴中遗失啊!是,遗失乃必然。但遗失的速度和规模是否太惊人?变迁之方向、节奏和进程是否合情合理?若以牺牲物种和环境作为代价,这种代价是否最终会难以承受呢?
⑦那“蒹葭”“涟漪”“鹿鸣”“雎鸠”“猿啼”……不仅代表草木或动物,更指向一种生存文化和栖息美学,也是一部人间记忆。它让今人在阅读自然圣经的同时,更对眼下境遇和空间有一种检验、校对和反思。韩少功有本社会符号学意义的小说——《马桥词典》,试图通过对方言俚语的搜集与解读,为一个地域的文化流逝建一座纪念碑。某种意义上,古典文学也为后人矗起了一座纪念碑,是丰碑,更是殇碑,一座冰冷的刻有灭绝名单的青苔之碑、沧桑之碑。
⑧我不知道老师们在领读“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之时,有没有升起一股隐痛?并把它悄悄传递给台下的孩子?如果有,如果能把这粒“痛”埋进孩子心里,我要替教育感到庆幸,要为这位老师鼓掌——感谢他为孩子接种了一支珍贵的“精神疫苗”!在未来,这粒小小的“痛”会生出郁郁葱葱的良知……
⑨谁拥有孩子,谁就拥有未来。我相信,携带这支“疫苗”的孩子,多少年后,当面对一片将被砍伐的森林、一条将被推土机铲平的古街时,当人们被囚禁在钢筋混凝土牢房里不能凝视明亮的星辰时,当人们被莫名的工业尘埃所吞噬时,至少一丝心痛和迟疑总是有的吧!这就有救了,最终阻止无知与粗鲁的,或许正是那一丝迟疑和心痛——而它的源头,或许正是当年的那一节课、那一支无声的“疫苗”!
(文/王开岭,基于命题需要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