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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封罐子
袁哲生
他盘腿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前方的小方桌上有一碗蒸腾着热气的乌龙面,规规矩矩的一碗面,装在圆口的小铝锅和井字形的木格子里。桌面上,还躺着一枝刚从院子里折下来的白色山茶花,素净的花瓣羞怯地依偎在一起,泛起丝绸般的月光,仿佛是一个沉睡中的女婴。
他的镜片上泛起一片迷蒙。
八年前,他和妻在毕业旅行的途中,来到这偏僻的山城,发现了这间当时已荒废的日式木房子,和院里那株盛放的山茶树。当时,妻的欣喜神情就像一尾刚被钓者重新放回溪流里的小鱼,仓皇而幸福。
婚后一年内,妻便把屋子打理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而他也习惯了在晨起后,坐在凭窗的大木桌旁临几个文徵明体的大字。他写得很慢,比晨光自木格窗棂外漫进来的速度还要慢。有时,一阵清淡的花香自窗外经过,他便放下毛笔,抬起头,好像在目送一位老邻居:等花香走过,再重新添加几笔,补完一个字。
妻说他的毛笔字写得极好,不应该放弃。他只觉得早起很好,于是便起得愈来愈早;至于写字,他倒不甚在意,临帖而已,日子久了自然像。他不心急。
晚上他们大多吃热腾腾的乌龙面。两只圆鼓似的铝锅架在井字的木框格里,白色的水煮蛋,白色的面条。他们没买电视机,因为早睡早起,看的机会不多。
妻是否的确也不想要小孩子,他没有认真地问过,只是在学校里到处都是小孩子,他觉得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他没有什么太大的烦恼,在山城生活这些年以来,这一直是最令他担心的地方。
妻过世之后,他又独自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之中,母亲是唯一上山来看过他的人。“当初生个小孩就好了。”偶尔,在母亲下山离去之后,他在客厅里独自吃面的时候,耳畔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
半边月亮从茶树顶上探出头来,水洗过的光泽,像是面锅里冷去的蛋白。
确定了正确位置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茶树下铲起第一把泥土,掘开的地方,细小的须根流出白色的汁液,像一束被切开的血管。那个玻璃罐子还在更深的地方,他记得很清楚。搬到山上的第三个元宵节夜晚,他和妻一起埋藏了这个西班牙手工制的玻璃密封罐子,地点是妻挑选的,在茶花树下。
那晚他刚刷过牙准备写几个字就睡觉,原本平静的屋外突然传来一串小孩子的嬉闹声。正在院里浇花的妻子唤他出来看,是一群邻家小孩正提着一只只灯笼,打门口经过。那些小孩他全认得,正在尖声吵闹的是还未上学的小阿珠,她哥哥阿治独占了一把红色的小蜡烛,她正气恼着牛奶罐里的火光快灭了呢!
“好好玩哦,好想提灯笼哪。”妻说。
他也找来两个空牛奶罐,用一根钉子在底部打了小圆洞,再用一根细铁丝串起两个简陋的灯笼;妻从厨房里搜出了为台风天而准备的蜡烛,他用打火机在蜡烛底部烧了一下,把蜡烛黏在圆形的牛奶罐里。等他和妻一人提了一个灯笼走到门外时,那群小孩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怪,刚刚还闹哄哄的,怎么一下子就静悄悄了。”妻望向树林那头,除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之外,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夜色。
那天晚上,他陪着妻在山间的小路上提灯笼,他们像两只迷路的萤火虫在黑夜里寻觅那群灯笼,直到点完了所有的蜡烛,都没有找到。那个夜晚,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
半夜,他们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妻说。
“什么游戏?”
“就是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然后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再把它埋在土底下,过二十年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无聊。”
“哪会无聊!”
他知道拗不过妻,便走进书房里去。虽然只要交出一句话,他却感到异常烦闷。“好了没?”妻在客厅那头不停地催促着。“二十年之后,妻必定早就忘了这事了吧。”他在心里想着,便把空白的纸片卷起,再对折。妻已投入她的纸片了,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也投下他的。
院里的茶花树下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的洞,他取出那个玻璃罐子,用手抹掉外边的一圈泥土。月光下,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光线穿过玻璃。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一张纸片,还未打开盖子,他便已经猜到了:剩下来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片。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必定曾经背着他挖出罐子,取出纸片来看。当妻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就把她自己的那张给收走了。
那,妻的纸片上,究竟写了什么呢?
他打开罐子,取出那张空白的纸片,然后重新扣上罐盖,再把它埋回土底下。他笑了。
游戏结束了,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选自《联合文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