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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妄想曲
鲍尔金娜
每逢春节家宴吃到意兴阑珊,姑姑总喜欢重讲一段陈年往事:大概是我五六岁时,有一次去姑姑家玩,我和表哥趁大人不注意,合作把一大筐鸡蛋砸到墙上,结局就是满屋流金,大人皆惊,史称“砸鸡蛋事件”。
小孩子干坏事有个便利, 就是长大后可以用一句“我没印象了”弹回所有的指控。听着无赖,却往往是事实。我每次重听“砸鸡蛋事件”,和表哥茫然微笑对视,脑海里拢共也就唤醒一秒钟的蒙太奇一自己望着墙上稀巴烂的鸡蛋拍手欢呼,非常快乐。至于作案动机,完全没印象。虽然姑姑讲故事的语气总是温柔低回,眼含欢喜,但我因为心虚,连带觉得姑姑的表情里也蕴藏着跨越时空的惋惜和喷啧称奇。那可是20世纪八十年代末,老百姓家里的一筐鸡蛋,就算谈不上价值连城,也比欧莱雅更值得拥有。可惜姑姑姑父对于这筐鸡蛋种种细水长流、煎炒烹炸的愿景,在几分钟之内就宣告完蛋。他俩在清洗那面墙壁时心情是怎样的,我想都不敢想。
事后我和表哥没挨收拾,想必是托福于我家没有打孩子的传统,以及我俩小时候长得都非常可爱,呼扇呼扇的长睫毛和饱满欲裂的苹果肌摆在那里,常让大人无能为力。
表哥从小就是淘气包界的扛把子,脑袋好使,鬼点子无穷,“砸鸡蛋事件”只是他调皮捣蛋光辉岁月里的流星一瞬,不算特别了不起。我小时候却是公认的老实小孩,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非常美慕表哥淘气的名声。因为我早就发现“淘气”在大人眼里总跟高智商与创造力相关,许多家长在外人面前训斥自己孩子“太沟”的时候总是带着点扬扬自得的调子,好像手里揪着的是活生生的未来爱因斯坦;至于内向害羞之类的性格,除了省心,似乎就再没其他亮点了,中外历史名人里可没谁是以文静著称的。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严肃的孩子,偏爱宁静与秩序,任大人们把我放在哪儿都行,几个小时后肯定还在原地,和绿植盆栽一样是皮实的装饰物。反正只要能坐在地毯上画画,听格林童话磁带,有橘子汁和雪糕吃,我的世界就甜蜜得饱和了。跟表哥玩跳棋或军棋,我从来没赢过,又不好意思哭,总是憋气憋得一脸凝重,跑去阳台喂鸟卖呆儿,又被大人认为是“心事重”,听起来就更不像表扬,而需要担心了。有些内向的孩子被认为是“蔫巴沟”,我却连“蔫巴淘”也不算。“蔫巴沟”的孩子依然有惹祸的才能和执行力,“蔫巴”只是他们的行动风格。比如我表弟小时候,一向不声不响,但喂金鱼吃泡泡糖,往爷爷衣兜里放饺子假装魔术,把兔子屎混进我吃的药,全不带犹豫的。每每被抓个正着,依然一脸沉静,抿嘴笑得非常秀密。我就缺乏搞这类破坏的禀赋和勇气,所以突然做出砸鸡蛋的壮举,让人难以吸收,于是事情的定性只能是,我“玩诈尸了”。
“诈尸”除了它诡异的字面意思,在东北方言里还是个粗俗幽默的比喻,用来形容小孩玩大劲儿了后的精神状态。一旦进入那魔魔怔怔的异度空间,家长想管也来不及了,玩到“诈尸”的小孩很快就会因为心神承担不住过多的兴奋而产生挫败感,最后以愤怒大哭告终,哭完就老实了。我小时候完全不懂心理学的奥秘道理,但对于那种玩着玩着突然悲从中来的无助感印象很深,于是更觉得淘气是一件挺不上算的事,除非有人带着,这个人就是我表哥。
早在“砸鸡蛋事件”前,我就跟着表哥做过许多无厘头的顽皮事。我俩曾经在奶奶家的浴缸里养过蝌料,养出一缸身强体壮的癞蛤蟆,四散到厨房阳台,日夜歌唱,其中还有一些想不开的蛤蟆顺窗跳楼了,生卒不详:另有一年小学暑假,我跟表哥迷上了吸花坛里一串红的蜜吃。有的花蜜很甜,有的花蜜不怎么甜,所以需要大面积采摘以收集大数据。这项美妙的活动只有一个问题:蜜蜂也喜欢吃一串红的蜜。由于嫉妒不满以及小孩子难以捉摸的残酷天性,表哥和我对那些抢蜜的蜜蜂展开了小规模的报复处决。如今每次看到有关蜜蜂濒危的新闻,我心里都猛然一凛,回忆那年夏天,自己圆嘟哪的胖脸上一定挂着邪恶无忧的微笑。
还有一年,表哥和我去爬赤峰南山,山上有大菩萨像,没腰的野草,人烟稀少。表哥带我爬进半山腰一处弃绝的防空洞,发现一小堆乳白色的骨头渣,表哥顺势开讲鬼故事,吓得我直接麻爪,倒退着爬出去,一整天吃睡不香。几天后家里大人从南山回来,告诉我们那堆骨头是有人吃剩的鸡骨架。表哥在一旁嘿嘿坏笑,我是真气,可惜嘴笨,又不会武功,只好闷头嘬瘪子,毕竟回头还得管表哥借《风魔小次郎》《乱马1/2》看。那时候表哥是我与外面野生世界的唯一接触媒介,要捞眼界看看,必须以和为贵。
每年假期结束,从奶奶家回到自己家,没有了表哥的指导和助威,我就恢复了盆栽小孩的属性。偶尔干出调皮事,也多属意外,比如光脚从橱柜顶上往下跳,脚掌扎进钉子,我捧脚坐在地上幻想死亡,想着想着就兴趣索然,站起来走了。再不就是玩逮人时把眼睛撞到酸菜缸上,或者脑袋卡进铁栅栏,就更缺乏峰回路转的情节,纯是笨。唯一让我津津乐道的事迹发生在我小学时。一次我在姥姥家吃完午饭,突发奇想爬上卧室窗台,假装飞檐走壁。结果一个不稳,摔坐到一盆仙人掌上。表妹牺牲午睡时间,帮我摘了一小时的刺儿。我长大后喜欢给人讲这故事,心里为自己闯祸的原创性和喜剧效果感到相当得意。
没想到这个让我珍爱的往事竟然也发生了反转。前一阵我跟表妹聊天,聊起这事,表妹笑着打断我:“姐,坐到仙人掌上的人是我,你才是帮我摘刺的人啊。”我听后大惊,默然良久。表妹小时候确实比我淘,按正常推理,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我也拿不出反驳的证据。可我实在习惯了这个回忆的主人公是我,从爬,到掉,到仙人掌刺扎在肉里的痛痒,记忆那么稳当、精确,就跟瓦特发明蒸汽机引发工业革命一样没有争议。现在让我把这故事拱手退还给表妹,太晚了。在姥姥家窗台上决定飞檐走壁的那一瞬间,对于一个木头木脑的乖小孩来说,可是一座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里程碑,淘气包们不会懂。
想来想去,我决定继续偷偷把仙人掌勇士的故事记到自己的账下,除非我以后能回忆起更胜一筹的调皮往事做替补;或是有一天姑姑忽然宣布,“砸鸡蛋事件”过后其实还有更精彩的续集。那我一定要听个痛快,然后把双手穿过时空的云雾,好好掐一掐那个顽童的胖脸蛋,对她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选自《文汇报》2018年11月10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