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问题。
将来之花园【注】
汗漫
上课铃响罢,学生们吃惊地看着走进教室的先生:还是一身农民打扮,头上多了一顶列宁帽,像干部,但肩上扛着一大捆甘蔗!
先生把甘蔗立在黑板旁,拍拍手上的土:“同学们,咱沙河南出的甘蔗,是中国最甜的甘蔗!这是我家地里的甘蔗,刚砍下来,新鲜。今天扛来一捆,下课后,班长负责分给大家。为啥呢?解放了,刘邓大军在咱们鲁山县成立豫西军分区了,老百姓日子会像甘蔗,节节高,节节甜。没有了压迫剥削,也没有了兵荒马乱。你们要成为新中国的主人了,长才干,有出息。我也参加革命工作了,当选人民代表了。最近要参加代表大会,政府让我在会上做报告,讲讲种红薯。”
学生们轰的一声都笑了。有调皮女生指了指窗外树上拴着的那一头老牛。它正在反刍先生早晨所喂的一把红薯干,对当前的新形势、新任务,无动于衷。那头牛是先生从牛肉馆外救来的。他心疼这头眼泪汪汪的牛,就掏钱从牛肉馆屠夫尖刀下买过来,养着它。
“笑啥哩?我是你们先生嘛,不论啥事体,都要先懂一懂。能教书,也能种红薯、养牛——哎,这是有很多门道的。我家红薯就种得好,牛养得不错,政府让我讲讲种红薯,帮助农民提高产量,还是有眼光的。”先生摸摸那一把花白山羊胡子,嘴巴咧开笑了,像喜悦的山羊。
“下午放学,咱们排练秧歌舞,我刚学会,领你们跳,准备去县城汇演。现在开始上课。今天我讲北宋诗人梅尧臣的《鲁山山行》,写的就是我们的家乡。我先读一遍:“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美不美啊?”
“美!”学生们朗声回答。窗外,战火终于熄灭的山河,在积蓄生机。沙河哗哗啦啦流淌。稍远处,好峰蜿蜒,随意浓淡,似乎想把南边的南阳、西边的洛阳、东边的开封,都连绵拥抱在一起。
这是1948年秋的一天,鲁山中学。留山羊胡子的先生,就是20世纪20年代声震中国30年代淡出文坛的诗人徐玉诺。
……
扛一捆甘蔗进教室上课不久,1950年3月,已经五十六岁满头白发一双布鞋的徐玉诺,被请到省会开封,给全省各地人民代表,做了一场题为《如何种好红薯》的报告。站在讲台上,徐玉诺山羊胡子微微抖动,像一头山羊站在鲁山峰顶。他讲种红薯的方法,就像是山羊在吃红薯,津津有味。笑声四起,掌声四起。
报告结束,省委宣传部来人通知徐玉诺:“咱们河南省筹建文联了,苏金伞同志牵头。请您到省文联去搞创作,咋样,大诗人?”徐玉诺困惑:“全省都知道我红薯种得好了,现在又让我去文联创作了?这弯拐得陡啊。”宣传部那人会说话:“您熟悉红薯,接地气,就能写出群众欢迎的好作品嘛,这弯拐得说陡也不陡啊。”徐玉诺笑了,摸摸山羊胡子:“同志说得有道理,那俺就重操旧业当作家去。”
徐玉诺来到开封三圣庙街的河南省文联上班。一个安静的院落里,进进出出着河南省的文艺人才,不时从某一窗口传出一两句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徐玉诺想起当年在这座城市里求学、示威、写作的青春时光,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他不知道,八年后,自己的生命终点,也将留在这座城市里。
在省文联工作的这一段时光,徐玉诺很愉快。除了苏金伞是以前的朋友,其他都是儿女辈的年轻人,南丁、王铎、郑克西、庞嘉季等等。当时,苏联文学深刻影响着新中国,几个青年作家相互调侃起绰号:南丁斯基、王托拉夫斯基、克西多夫、嘉季西里……一群老少作家相聚在一起,写作、集体学习文件、研读名著、编辑《群众文艺》。尤其是下乡调查,是这些老少作家最开心的时候。路过树林,徐玉诺会脱下鞋子,蹑手蹑脚,还招手示意“斯基”“多夫”“西里”们,也像他那样脱鞋前行。后生不解,看徐玉诺支棱着耳朵听鸟叫,才明白,他怕打扰树上的鸟。
在开封城,一群意气风发的人,结伴逛街。去考察《水浒传》中杨志卖刀的“马行街”,这一英雄落魄之地,湮灭无痕。在马道街逛夜市,灯火辉煌,餐馆、小吃摊点多多,红男绿女熙熙攘攘,笑骂声、吵闹声夹杂着艺人卖唱声,像马群高叫低啸。几个青年作家一边吃,一边听徐玉诺嘟囔:“这醋味,让人心酸……”大家笑:“徐老想起从前的相好了?听说烟台有个玉莲花,长得咋样?”徐玉诺表情严肃:“我十九岁就结婚了,从没动过歪心。那个玉莲花是唱得真好!哭戏让人哭,笑戏让人笑,我迷她的戏,追着她的戏班子跑了半年,看一场戏买一张门票,没想过占一点点便宜。我还给她改过剧本,改了,再唱,果然更动情!她长啥样,现时忘了,似乎妖娆……”
大家又一阵笑,徐玉诺依然严肃:“我还给玉莲花的配角野驴子,导过——他表演沿街乞食的情节,情绪不对,效果孬,我为他示范。咱河南,要饭的苦命人多呀,我知道是啥情绪,就揭开衣服,拿砖拍胸口,拍出一道道血印子!我哭着喊着嗓子嘶哑得像滴血。那野驴子被震撼了,就照我的样子演,哭着唱着嘶哑得像滴血,听众伤心,就朝舞台上扔出一地的钱!”徐玉诺边说边掀开衣服给后生看。血印子没有了,他有些失望:“以前还有痕迹哩!”大家又一阵笑。……
徐玉诺曾回家乡鲁山,在一个名叫朱家坟的村庄体验生活,办农民剧团,编剧本,当导演。初次演出那一夜,把省文联同事们都叫去看。用夜壶改造成的油灯汹涌出光芒,照亮涂脂抹粉的乡村男女。徐玉诺在演出前致辞:“同志们,老少爷们,好多人喊我徐疯子,看来真是这样,疯着疯着,咱这剧团就办成了,演出了!老少爷们不用去洛阳、到开封去追名角,出了家门,咱就能听自己的戏,唱咱自己身边的事,多美气!新中国了,咱们一起疯,疯就疯出个新名堂!”哗哗啦啦一片掌声、笑声。
与面对乡亲们演讲时的语言风格不同,在小日记本上,徐玉诺写出一句诗性的话:“真正的诗人,预先吹出:朦胧的火星中明朗的知识。”一个乡村启蒙者、教育者,就是真正的诗人,埋头于火星中张嘴吹出明朗的将来。
也是在朱家坟生活期间,徐玉诺写出短篇小说《朱家坟夜话》《因为山羊的一段故事》等等,让一个地名进入了现代文学史。
(有删改)
【注释】徐玉诺(1894年11月10日—1958年4月9日),名言信,字玉诺,笔名红蠖,河南鲁山县人。五四时期著名诗人、作家,《将来之花园》是其于1922年所作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