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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的修行
刘云芳
所有石头都值得警惕,是我小时候得出的经验。
这感受源自于去山里割草,我无意中踩坏了只蜂窝。它当时悬在一枝比鸡蛋还小的石头上。几只蜂反应迅捷,在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肇事者的情况下,开始围追堵截。我按照大人们教的方法,躺在田地里拼命打滚,但它们却不肯罢休,仿佛要在我脸上合力绣下一朵花。最终,我没让它们得道,脸却肿得老高,把眼睛挤得又细又小,还极其痛痒。我好奇,它们为什么会把蜂窝建在那么小的石头上,任随便一个人或者乌类就可以将其踩翻?
我再去山里时,开始小心翼翼,这才发现在小石头上建设家园的蜂不在少数。它们在附近的花朵上采蜜,不时钻回微小的窝里。有的蜂窝只看得见一两只蜜蜂。它们是叛逆的出逃者吗?为什么会离群索居?这微型的蜂窝,让我想起姥姥家,以及他们一大家子组成的微型的村庄。那里除了姑姥家、两个舅舅家,就别无他人了。只不过,那些蜜蜂选择在小石头上安家,而他们在一座体积庞大的山里落户。早年前是吃国库粮的煤窑工人,他为自己母亲的夙愿移居到此,便没有再离开。他和姥姥一共生有了九个子女。平时,时上学、买莱等都需要翻山越岭。那时,常有人向吃苦耐劳的姥爷抛出橄榄枝,退请他去别村落户。但他却总是拒绝,若不是到了古稀之年,井水枯了,儿子们又相继死去,他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在姑姥、姑爷家的石头房子里,煤油灯总是从暗夜里争抢出一块光亮之地,供我们围坐在一起。整个世界都黯淡了,唯有这灯下的生活是盛大的、热络的。灯下的石头:屋仿佛是整个黑夜的中心。不,应该说,它就是整个世界。每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暴露出崎岖不平的质地。因为要有油,没有什么事可做时,使早吹了打,人都挤在规上钻进地窝里说话、植楼、材示生命深处的故事开始向我耳朵里扩散。时光和话语都变成了流动的河水,动的河水,往我的心里漫涌。那一刻,我深爱这村庄的微小。我不知道,那些在至小石头上筑巢的蜜蜂是否也迷恋这样的感受,才将家园安置在这小小的“星球”上。
我常把目光望向山崖,从那些裸露在外的石头之间,寻找它们与生活的某种联系。通过长久地注视,我从石头上看到了羊群, 看到了牛头,甚至看到了扭曲的人面。 我指给姥爷看,他抿了嘴笑,说,是的,很像。姥爷与这些山石对视的时间更久,他应该早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听母亲说,他年轻时的许多个夏天,白天忙着放羊, 深夜,还要去地里忙碌,将山洪冲出的某一道沟填上,把山上滚落的石头安置到更稳妥的地方。
作为这大山深处的一家之主,他不是在驯服石头,而是对它们充满了敬意。那年,他决定修一条通往山下的路,儿子、女婿们都成了帮手。巨大的石头阻拦其间,成了一大难题,除了用炸药别无他法。姥爷先是用馒头、酒、菜完成了祭奠,然后,对着石头一阵虔诚的跪拜。他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请示着什么。巨大的爆破声响彻山间,路终于修通了。从此,更多的水果去了山外,时不时也有陌生人进山,像误入桃花源一般。
羊群是大山最好的点缀,有它们在其间移动着,才显得更加灵动、可爱。但没过多久,另外一种石头却把羊群从这山里驱走了。这些在土层之下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的矿石,某一天被人们发现、开采,送到山下的钢厂换成钱。这强大的刺激和诱惑,是那些羊给不了的。舅舅和表兄们也学着附近那几座山上的居民,迅速组成一一队,开始挖掘这山林的骨头。于是,从羊脖子上解下的铃铛串成一串,挂在了墙上。把羊们送到山下专门经营肉食的某个村庄,换来的钱没有拿回家,就变成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它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奔驰着,用来运送红色或者褐色的矿石。
姥爷年事已高,根本阻拦不了。他只得在去往矿洞的路上建了小小的庙宇,烧香、跪拜,好像是在向山神祈求原谅。
那时,附近的山里都在进行疯狂的挖掘,眼看着,富足的日子就被这矿石垒起来了。没人能想到,在地下深藏多年的石头竟会复仇。 它们先是躲在暗处对挖取它们的人予以恐吓,以坍塌的形式,砸中某个人的腰或者腿,让他失去行走的能力。但这恐吓根本无效,人们依旧我行我素。于是,石头开始杀人。不只是沉重的矿石,就连矿石间冒出的气息,都可能具有强大的杀伤力。那些连绵的山里,哪个村庄没有因为采矿妻离子散的家庭?禁止私自开采的传单发下来,人们还是放不过这褐色的石头,哪怕它会吃人。就这样,跟禁采的人几经博弈,直到封了矿洞,才眼巴巴地收了手。
然而,这些长久挖掘“山林之骨”的人身上,永久地落下了矿石的咒怨。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腿脚都不好使,像集体得了一种腿病。他们不愿意多说当年在地下跪着、趴着的辛苦经历,但也不把这些当成一种禁忌,仍旧愿意畅想用石头换钱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忘了石头有多沉重、生命有多脆弱。他们在村里的路上走着,身体左右摇摆,两腿向外弯曲,好像夹着一颗无形的巨大矿石。
我曾经那么警惕矿石滚落到自己的命运里,拼尽全力逃离,这才到了远方的城市。而因为矿石丧命的亲人,至今还常出现在梦里。这场矿石与人的消磨、战争之中,无论矿石还是人都是受害者。
停止挖矿之后,村里又有了羊的身影。我去山里转悠,看见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放羊人也拿着一根长把的羊锨,偶尔,抛起一块石头,或者土块。只可惜对面山上,我两个舅舅和姥姥、姥爷都已经不在了,那座山林再也不会有羊群散步。爬上高处的山梁,我沉默着。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沟,用眼睛搜索姥姥家石头房子的位置,石床、石沙发的位置,酸枣树和池塘的位置……那空旷的荒无人烟的小村庄,仿佛成了我心上的一个空洞。山风一吹,里边就流淌 出悲伤的曲调。
(《散文百家》2022年第3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