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各题
跑警报
汪曾祺
西南联大有一位历史系的教授,每回上课,都要先问学生:“我上次讲到哪里了?”班上有个女同学,笔记记得最详细,一句不落。先生有一次问她:“我上一课最后说的是什么?”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本,看了看,说:“您上次最后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
这个故事说明昆明警报之多。我刚到昆明的头二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昆明那时几乎说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飞机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有时竟至在头一天广播:明天将有二十七架飞机来昆明轰炸。日本的空军指挥部还真言而有信,说来准来!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报”,也有叫“逃警报”或“躲警报”的,都不如“跑警报”准确。“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警报有三种。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绍警报有几种,会被认为有“神经病”,这是谁都知道的。然而对今天的青年,却是一项新的课题。一曰“预行警报”。五华山是昆明的制高点,三个大红球挂出,全市皆见。
一有预行警报,市里的人就开始向郊外移动。大西门外,有一条由南向北的用浑圆的石块铺成的宽可五六尺的小路,据说是古驿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沟里,平常走的人不多。有了预行警报,这条古驿道就热闹起来了。从不同方向来的人都涌向这里,形成了一条人河。走出一截,离市区较远了,就分散到古道两旁的山野里,各自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呆下来,心平气和地等着——等空袭警报。
联大的学生见到预行警报,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听到空袭警报——汽笛声一短一长——才动身。新校舍北边围墙上有一个后门,出了门,过铁道,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来得及。只有预行警报,联大师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课的。
跑警报大都没有准地点,漫山遍野。但人也有习惯性,跑惯了哪里,就愿意上哪里。
说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几个比较集中的“点”。古驿道的一侧,有一片马尾松林,就是一个点。这地方除了离学校近,有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的蓝得要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外,是因为这里还可以买到各种零吃。昆明做小买卖的,有了警报,就把担子挑到郊外来了。最常见的是“丁丁糖”。“丁丁糖”即麦芽糖,一个直径一尺多,厚一寸许的大糖饼,放在四方的木盘上。有人要买,糖贩即用一个刨刃形的铁片楔入糖边,然后用一个小小铁锤,一击铁片,丁的一声,一块糖就被震裂下来了,所以叫“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昆明松子极多,个大皮薄仁饱,很香,也很便宜。我们有时能在松树下面捡到二个很大的成熟了的生松球,就掰开鳞瓣,一颗一颗地吃起来。
预行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起飞,空袭警报大概是表示日本飞机进入云南省境了,等到汽笛拉了紧急警报——连续短音,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来的。空袭警报到紧急警报之间,有时要间隔很长时间,所以到了这里的人都不忙下沟——沟里没有太阳,而且过早地像云冈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无聊,大都先在沟上看书、闲聊、打桥牌。很多人听到紧急警报还不动,因为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也不定准来,常常是折飞到别处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见飞机的影子了,这才一骨碌站起来,下沟,进洞。联大的学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对跑警报太有经验了,从来不仓皇失措。
联大同学也有不跑警报的,据我所知,就有两人。一个是女同学,姓罗。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一次日本飞机炸了联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这位郑老兄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