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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云朵
刘江滨
冬季来了,天冷了,自然会想到温暖的棉衣,也就想起了棉花。
棉花在我的老家冀南平原,是再平常不过的农作物。民谚云,三亩田(粮),一亩棉,棉花多有种植。至今,一提起棉花就在脑海中( )一幅美丽的画面:秋收时节,棉花( )笑脸,溢出朵朵棉絮,远远一望,地里白茫茫一片,像下了一场大雪,又像地上( )云朵。
我小时候是在农村度过的,棉花给我留下极深刻的记忆。那时还是生产队,棉田的地块足够阔大。每到夏天,棉花棵子长势茂盛,绿蓬蓬舒展着身板,长得茁壮的齐腰高,赢瘦的也能到大腿根处。此时,花开得欢实,却几乎不被人理会欣赏,开得委屈。在那个年代,农人还没有赏花的闲情逸致,其实除葵花、油菜花外,与小麦、玉米、高粱、谷子等庄稼的花相比,棉花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在乡间,人们称棉花为“花”,花地、花柴、摘花、拾花、纺花等,当人们只说“花”的时候,那一定是指棉花,棉花冠绝所有的花而独享尊宠。我时常光顾棉花地,自然不是赏花而是割草,因为棉花相对低矮,可以随时站起身来透气,不像高大稠密的玉米地那般闷热。
棉花谢了,枝丫挂满了绿色的小铃铛,叫作棉铃。棉铃长大了,膨胀了,像饱满的桃子,又叫棉桃。虽然叫桃,只是形状仿佛,不能吃。棉桃咧开了嘴,一瓣一瓣漾出的不是果肉,而是白色的棉絮。一朵,两朵,千万朵,好像天上的白云从空中落在地上。这是不能融化的雪花,是农人真正期盼欢喜的花朵。于是,摘花成了秋野盛大的节日。大姑娘小媳妇间或有几个老年男子云集棉田,一个个腰间系着包袱,从棉桃里把棉絮扯出来放进包袱,颇像南方的采茶,手快的女人可以两手同时采摘。大家边干活边扯着闲话,这边胖婶对二妮说,这下好了,有了新花了,絮几床暄暄腾腾的新被褥,年根把事儿过了吧。二妮脸上飞起了红云,说,我才不嫁人呢。那边白嫂对黑嫂说,俺家二羔的棉袄破得都露出老套子了,跟狗啃似的,就等着这花下来呢。黑嫂说,谁说不是哩,新花有了,纺了线织了布,给孩子他爹做件新汗褂。白嫂嘻嘻笑着说,你可真疼你家男人哦。黑嫂呸了一口说,去你的呱哒哒。棉田里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惊得麻雀扑棱棱一阵乱飞。很快棉絮塞满了腰间的包袱,每个人都鼓着大肚子,像有了身孕,彼此一望,又是一阵大笑。
秋收过后,农人还有一个拾秋的习惯,在田地里再扫荡搜索一遍,将抛撒的豆粒、隐藏的山药、洋姜等捡拾刨掘一番,拾花也在其列。摘花的时候难免摘不干净,会在棉桃的硬壳间残留一些棉絮,细细搜寻也会有不小的收获。这和麦收过后捡麦穗一样,这些活儿通常是由妇女和小孩干。正如清代乾隆年间《御题棉花图》所载:“霜后叶干,采摘所不及者,黏枝坠垄,是为剩棉。至十月朔,则任人拾取无禁。”也就是说拾的花可以拿回家,不用交公了。
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是过年时穿上新棉袄棉裤,漂漂亮亮,暖暖和和。那时对农事懵懵懂懂,不太清楚摘花之后还有轧籽、弹花、纺纱、织布、练染等多重工序。只记得夜晚伴着昏暗的灯光,母亲和姐姐在屋里盘腿而坐,把着纺车吱扭吱扭纺线,一手摇车,一手抻线,身子一俯一仰,手臂一送一张,仿佛节奏优美的舞蹈。是的,劳动是一种最美的舞蹈。遥想当年,当延安成千上万个纺车嗡嗡嗡响成一片的时候,和着黄河的涛声,奏响了最强劲的时代之音。
如今已经几十年不穿棉衣了,但那种温暖成为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深深烙在生命中。而一想起棉花,就好像眼前一片片洁白的云朵在大地上氤氲,驻留,气象万千,瑰丽无比。
(选自《天津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