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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①
李修文
那年春天,在云南,一座小县城里,他见到过一只猿。为了谋生糊口,他跟着几个人来这里,劝说一位企业家给他们投资拍电影,企业家好吃好喝地招待,但就是不松口。这几个人反正也吃了上顿没下顿,干脆便乐不思蜀,成天在小旅馆里睡到黄昏,天黑之前,再赶到企业家的庄园里去喝酒,他们来的时候,花都还没怎么开,倏忽之间,不管走到哪里,梨花樱花海棠花的花瓣已经落得人满身都是了。
小旅馆所在的巷子走到尽头,再往西,过了一个废弃的水果市场,就来到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动物园。据说,这动物园是民办的,即将改为房地产开发项目,但是手续还未齐全,所以,就还有一天没一天地开着,那些孔雀、大象和云豹,也只好有一天没一天地继续在这里打发时日。
一旦起得早,又或心乱如麻的时候,他便去看那些无所事事的动物,当然,他并不买票进园子,每回都只是远远地站着,隔着铁栅栏去眺望它们,大多都只是影影绰绰,但是,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将它们看得多么清楚,似乎是,只要看见动物们是在厮混与无所事事的,他就放心了,因为瞬时之间,他也原谅了自己的厮混与无所事事。
话虽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虚终究还是如影随形:花瓣们落下来的时候,只要有一朵落在他身前,他便用脚去踩,神经质般,一脚一脚地,直到将花瓣踩成了齑粉和烂泥。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只猿——一个下雨天,他亲眼见到它被五花大绑运进了园子,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毕竟,初来乍到有可能令它愤怒。哪里知道,他天天去看,发现它天天被绑着。直到他在铁栅栏外面遇见饲养员,终于忍不住好奇,去问他,那只猿,为何在这里是这般下场。哪里知道,饲养员竟然对他说:那只猿,是一只终日里都在寻死的猿。来这园子之前,它在四川的一个游乐场里,成天表演钻火圈和踩自行车,在观众鼓掌的时候,它还得作揖和做鬼脸,一只被驯养过的猿,过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可是,那只猿的自尊心却特别强,从第一天登台表演,它就不愿意,不驯服,终于有一天,它就开始寻死了,好几度被人救下,但它却执意要死,没办法了,游乐场的老板将它送给了眼前这座园子的老板,可是,新老板也拿不准它会不会再寻死,只好一样将它终日里五花大绑起来。
他被震惊了,不知道被什么人砸了一拳,这一拳砸得他的太阳穴炸裂般疼痛。自此之后,管他是在喝醉了的迷幻中,还是在睡着之后的梦境里,饲养员对他讲起过的一幕,便不时在他的脑子里电影场景一般闪过:游乐场,暴雨,闪电,高耸的假山上,那只猿,爬到了假山的顶峰,闭上眼睛,而后,头朝下,纵身一跃,跌入了山下;但它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它只是要死——它爬起来,重新上山,仍然是暴雨,闪电,仍然是闭上眼睛,头朝下,纵身一跃。
它始终都没死成,然而,它竟然一直都还在寻死。
夜晚里,他又和同伴们一起,去企业家的庄园里喝酒,企业家叫来了一帮姑娘跟他们喝,自己却并不喝,为了让企业家早日痛下决心,他和同伴们一如既往,全都拼尽了气力去和姑娘们喝酒,间或还要给企业家说上几个段子。他不擅长讲段子,只好一次次起身,给那些姑娘敬酒,第三轮敬过的时候,一道闪电当空而下,照亮了庭院,还有庭院里的假山,他打了个冷战:闪电里,他似乎见到那只猿就站在假山之巅。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而且,那只猿正在见证着他如何扮演一个小丑,他竟然慌张得要命,差点捂住自己的胸口,只好硬下心肠,对幻觉视而不见,再去敬酒。又一轮敬过,他坐下来,面红耳热,喘粗气,身边的同伴,还有那帮姑娘,尤其是那帮姑娘们,大都喝得神志不清了。这时候,企业家端起了酒杯,让他和同伴们先走,他自己接着和姑娘们喝。
走出来后,他在假山底下摔倒,接着呕吐,呕吐的间隙,一抬头,他又看见了那只猿,那只猿也冷漠地看着他,他们对视着,但他知道,他正在被鄙视。
也许是,他需要更加真实地被鄙视,大雨中,他竟然丢下同伴,一个人发足狂奔,奔向了那座隐秘的、无人问津的动物园。
铁栅栏上了锁,他就去攀爬那铁栅栏,雨水滂沱,闪电接连而下,掉落在地上好几次,他仍然一心一意地去攀爬,看上去,他就像一个心如死灰的盗贼,临死之前要再大捞一把;越过了铁栅栏,他在黑暗里环顾,辨认了好一阵子,总算找到了那只猿被关押的所在——一座高大的、从前曾经关押过长颈鹿的铁笼。铁笼的一步之隔,有一棵苦楝树,他便马不停蹄,跑到苦楝树下,抹去脸上的雨水,现在,他终于可以领受真实的被鄙视了,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够继续自轻自贱,才能跟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的,继续这么混下去就好。
然而,那只猿根本不曾理会他,它只是安静地端坐于铁笼之内,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它当然看见了自己,但却跟没看见一样,在它眼里,似乎众生已然平等,他和一株苦楝树别无二致。这下子该怎么办呢?他未能满足,但却也不至于去激怒它,就横下了一条心,持续不断地去和它对视,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终究未能在那只猿的眼神里找出自己和苦楝树的区别。雨越下越大,他不断地打着寒战,一个闪念袭来,他的身体里却骤然生出了崭新的震惊:实际上,他有可能真正是配不上那只猿的鄙视的——现在的它,是尘缘了断的它,是一身清凉的它,所谓的隘口与关卡,它早已渡过了,证悟和执迷,故乡和他处,等等等等。确切的是,这世上的一切语词,语词背后的迷障,都和它一干二净了,现在的它,只剩下死亡一件事。
雨水继续浇淋苦楝树和他,当然还有那只猿,猛然之间,他开始仇恨那只猿,他嘲笑它:想死还不容易吗?你倒是绝食啊!说来说去,你还是智力不够,绝食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嘛!可是,一念既罢,他觉察到了自己的脏,于是,他如坐针毡,在雨水里茫然四顾,最终,他仓皇着,从苦楝树底下跑出去,再次翻越了铁栅栏,一步步,落荒而逃。
【注】①节选自李修文《猿与鹤》,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