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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花峪看黄河
乔叶
一
自从有了桃花峪黄河大桥后,每次回豫北老家,我就只走这座桥了。
桃花峪是黄河中下游分界线,把桥建在这里自有讲究。我个人的选择原因,就实用的层面来讲,自是因为它离我老家更近,让我回去更便捷,却也有非实用的层面:它的外形更时尚更壮观,它的名字我也格外钟爱:桃花峪——黄河——大桥,这种词语搭配让我着迷。既明艳又铿锵,既坚固又绵长,不是么?
第一次走这座桥时,正是雾霾天气,一切都在朦胧中,远远望去,日光下的黄河竟是一条白河,似乎是非常沉静地安卧在大地上。两岸的滩地都种着庄稼,在雾霾中苍苍茫茫,无边无际。
——当然,当然是有边际的。堤岸就是边际。土地就是边际。
二
因在黄河边生长,很容易看见黄河,便从不觉得看见黄河是多么特别的事。到全国各地开会,也看过很多次黄河:四川若尔盖的黄河,兰州市中心的黄河,济南城畔的黄河……
曾经在花园口南裹头的渔家乐船上,以最近的距离看了一次黄河。
河边宽得超出了想象,对岸的树像一圈矮矮的蕾丝花边儿。黄河水在船下无声地流着,却让我止不住地心惊:非常快,且有无数漩涡。浩浩汤汤,向东而去。不时夹杂着树枝之类的杂物。虽是极快,但河水却也是非常从容地、悠然地向东而去,只向那水天连接处——从地理方位上,我知道这河水会先到山东,然后是大海,但是,此刻,那河水到的只是水天连接处。
忽然想起了那句俗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说的是黄河的浊。但黄河,它是用来洗澡的么?
黄河,母亲。黄河,是母亲河——这称谓从幼时就已熟知。虽然早已经对动辄就把什么和母亲联系起来比喻的句式审美疲劳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但此时,此刻,看着黄河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比喻真是传神。
这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呢?一言难尽。我只能说,这个母亲,她不是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而是一个粗布跣足的自然之妇。她是如此家常,宛如天地里最一般的母亲——她当然不是一个最一般的母亲。
三
曾在柳青先生的故里陕西吴堡看过黄河。平平的,缓缓的。远远地看去,黄河不黄,还有些绿莹莹的意思,这使得它更像是一条普通的河。
怎么可能普通呢?有人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黄河。
我没有小看它。从不敢小看它。
去二碛看看吧。有吴堡的朋友悠悠地提议。
碛是什么意思?他们说是河滩。
既然有二碛,那一碛呢?
就是壶口嘛。
二碛连个标志都没有,但是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都知道了:这个二碛,就是黄河的二碛。这必须是黄河的二碛,也只能是黄河的二碛。
你以为河很窄么?那是你离得远。你以为河很静么?那是你离得远。【A】前仆后继的大浪,声嘶力竭的大浪,不屈不挠的大浪——它们不仅是浪,它们就是河流本身。滔滔巨浪如狮虎怒吼着,进入到河道深处。而在河道深处,更是暗流汹涌。
【B】这就是黄河。当你走近,再走近,你会晕眩,你会恐惧,你会知道,这才是黄河的根本性力量。
在敬畏中,我突然涌起一种要把自己扔进去的冲动。如果我把自己扔进去,那我会顺流而下,经潼关和风陵渡,再过三门峡、小浪底到桃花峪么?
能把我带回河南故乡的,唯有这条河。
四
有一次,在巩义康店镇的黄河边开会,议题里有人谈到杜甫。在杜甫的名字和诗句里,我望着窗外。宽幅的玻璃窗里,黄河如一幅巨大的画,貌似安详地静止在画框里。可我们谁都知道,画框外的上下左右,都是它的世界。这条大河,这条长河,这条深河,它将流淌到外面视线远不能及的远方,直至大海。
这就是黄河啊。
又想起了那句俗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忽然明白:跳不跳黄河,都是洗不清的。因为一生下来,我就像两岸的黄土一样,身在黄河边,也身在黄河里。我的血液和心脏,全都是黄河的基因。
会议间隙,出去透气儿,我走到酒店旁边的山崖边,摸了摸黄土。这怀抱着窑洞的黄土。如我想象的那样,它很硬,像杜甫的诗歌一样硬,像他文字的气息一样硬,怎么说呢,简直是有着石头的质地。当然,我也知道它也很柔软,柔软得像母亲的子宫。
五
自认为对桃花峪大桥已经很熟悉了,可是在这个晴朗的秋日,站在桥南端的邙岭上,倚着黄河中下游的界碑,远远地看着这座桥时,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东西向的,是母亲河巨大的逶迤曲线,南北向的这座桥,竟然也是巨大的逶迤曲线。一横一竖,宏伟交织,一黄一白——还是喻为一金一银吧——彼此辉映。
河是天意,桥是人力。天意与人力就这样融合为一体,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这场景里,聚集了多少人多少日夜的智慧和血汗?在贫乏的想象里,潮涌起的,只是无尽的感喟和敬服。
极目远眺,在那桥北更远处,正是我的豫北老家。那里,也有着既柔软又坚硬的黄土,承接着黄河,承接着所有的城市和村庄,承接着我们所有人。
黄土,黄河,这就是中国的灵魂吧。
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灵魂。
(选自“中原作家群”公众号,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