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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节选)
姚雪垠
他是一个顶有趣的庄稼人。他从入伍的时候起,就成了我们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地躺在担架上离开我们。他走了以后,我们不断地谈着他,想念着他。队长保存他的那支小烟袋,像保存爱人的情书似的,珍惜得不肯让别人拿去。
差半车麦秸还没有挂彩的时候,一天到晚他总噙着他的小烟袋,也不管烟袋锅里有烟没烟。有时候他一个人离开屋子,慢吞吞地走到村边,蹲在一棵小树下面,皱着眉头,眼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原野,当然,噙着他的小烟袋。隔很长的时间,他把两片嘴唇心不在焉地吧塔一咂,就有两缕灰色的轻烟从鼻孔里呼了出来。同志们有谁走到他的眼前,问他:“嗨,差半车麦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黄脸老婆哩?”这时,差半车麦秸的脸皮就微微地红了起来。
有时候差半车麦秸并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种抱怨的口气望着田里说:“你看这地里的草呀,唉!”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再把下边的话和着烟雾吐出来:“平稳年头,人能安安生生地做活,好好的地里哪能会长这么深的草!”
他的小烟袋正像他本人一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见了他的小烟袋,就不由地想起来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个寒冷的黄昏,忽然全队的弟兄们兴奋得发狂一般地呐喊着跳到天井里,把一个新捕到的汉奸同队长密密地围了起来。汉奸两只手被绑在背后,脸黄得没一丝血色,两条腿抖得几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颈后插一把旧镰刀,腰里插一根小烟袋,头上戴一顶古铜色的破毡帽。
队长手里拿着一面从汉奸身上搜出来的太阳旗,他表情严肃,像一尊铁人。同志们疯狂地叫着:
“呵!打扮得多像庄稼人!”
“老爷,俺是好人呐!”汉奸颤抖着替自己辩护,“我叫王哑,人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吗?”队长问,左颊上的几根黑毛动了几动。
“是小名字,老爷。小名字是爷起的,爷不是念书人。爷说起个坏名字压压灾星吧……”
“你的大名字叫什么?”
“没有,老爷。爷说庄稼人一辈子不进学屋门儿,不登客房台儿,用不着大名儿。”
“有绰号没有?”
“差,差,老爷,‘差半车麦秸’。”
“嗯?”队长的黑毛又动了几动。“差什么?”
“‘差半车麦秸’,老爷。”
“谁差你半车麦秸?”
“人们都这样叫我。”“哑巴”的脸红了起来。“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给我起的外号。他一口咬死说我不够数儿……”
“哈哈哈!”同志们都笑了起来。
队长不笑。队长一步追一步地问他的家乡、居住地和当汉奸的原因。
“俺是王庄人,”“哑巴”说,“是大王庄不是小王庄。北军来啦,看见屋里人就糟蹋,看见外厢人就打呀,砍呀,枪毙呀。小狗子娘说:‘小狗子爹呀,庄里人跑空啦,咱也跑吧。跑出去,唉,一天喝一碗凉水也是安生的!’俺就带着俺的屋里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来啦。小狗子娘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肚子两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没有,就吱咩咩地哭着……”
被绑着的农人把头垂下去,有两行眼泪从他的鼻凹滚落到了嘴角。我们的队长用低声命令说:
“说简单一点吧。你说你为什么拿着小太阳旗?”
“老爷,小狗子娘说:“小狗子爹呀,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们死了没要紧,可是能眼巴巴地看着小孩子饿死吗?’是的,老爷,小孩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凭啥饿死呢?小狗子娘说:‘你回去吧,到庄子边把咱地里的红薯挖几根拿来度度命,全当是为着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高庄子还有二里远,有几个戴铜盆帽子的北军就开枪向我打起来,我又跑回来啦。回来听着小狗子在他妈怀里吱咩咩,吱咩咩……”他开始哽咽起来,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不要哭!”队长低声又命令说,“因此你就当汉奸了,是不是?”
“鬼孙才是汉奸呐!我要是做了汉奸,看,老爷,上有青天,日头落——我也落!”差半车麦秸耸了耸肩膀,继续说下去:“别人告诉我说,拿一个太阳旗北军就不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个小旗交给我,她说:‘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来!’老爷,你想,我是中国人还会当汉奸吗?小狗子娘真坏事,叫我拿他妈的倒霉的太阳旗!狗皮膏药似的!”他一边哽咽着,一边愤怒地咬着牙齿,一边又用恐惧的眼光看着队长。
队长又详详细细地盘问了一会儿,渐渐松开了脸皮,不再像一尊铁人了。他终于吩咐我们把差半车麦秸手上的绳子解开。
隔了一天,刚吃过午饭,我又看见差半车麦秸在我们的院里出现。队长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加入我们的队伍了。我们大家高兴得疯狂地叫着,跳着,高唱着我们的游击队歌。可是差半车麦秸一直老老实实地站立着,茫然地微笑着,嘴里噙着一只小烟袋。
1938年4月初写于武汉旅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