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公爵夫人和珠宝商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海德绿色公园旁有一栋高耸的豪宅,奥列维·培根就住在这栋房子的一套公寓里。每天早上八点,他都坐在窗户边,这时,男仆就用他那长而尖的指甲拆开他的信件,抽出来自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子爵夫人等名门贵妇的,上面打印出阳文花饰的洁白的请帖。
“瞧,奥列维,”他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人是在一条肮脏的小胡同里开始你的生涯的。你……”
他低下头望望自己的裤筒,望望他那双靴子和鞋罩,这些都是用最好的裁缝剪裁上好的料子做成的。但是他常常透过衣衫,看到他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又变成那条阴暗小胡同里的一个小男孩了。他过去一度最大的野心就是把偷来的狗卖给富人区里那些赶时髦的娘儿们。
想到这里,他不禁嘻嘻地笑了起来——年老的奥列维想起了年轻的奥列维。
“所以,”奥列维·培根说,他抬起身子,伸伸腿。“所以……”
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张老太太的相片,他站在相片下,举起双手。“我说到做到了。”他说,并双手合十,好像是在向她致敬。“我赌赢了。”他真的赌赢了,他现在是伦敦最有钱的珠宝商。但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反复摩挲着鼻子,他的鼻子又长又软,出奇地颤动着,似乎在说,他还没有得到满足。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头凶狠的大猪在地下有许多美味的松露的牧场上走动,它用鼻子拱出一个个松露,又嗅出远一点的地下还有一个更大的松露。
于是他整理好他领带上的珍珠别针,穿上他那漂亮的深蓝色大衣,拿上他的黄手套和藤手杖,一摇一摆地走下楼梯,走入广场,一直走进幽暗的小店铺——在欧洲,在全美洲都有名的小店铺。
像往常一样,四个店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他,心里羡慕他。奥列维只用戴着琥珀色手套的一个手指勾了一勾,表示他承认他们的存在。他走了进去,反手把密室的门关上了,打开了钢铁保险柜,小心翼翼地反复抚摸着那些名门贵妇偷偷卖给他的金刚钻石。
这时,他桌上的电话低声下气地响了,他意犹未尽地关上保险柜。
“十分钟以后,”他说,“不能早于十分钟。”
时钟上的指针滴答答地响着,一、二、三、四……兰博恩公爵夫人,世袭伯爵的女儿,她得在柜台旁椅子上坐待十分钟,她得等他赏脸,她得等待到他乐意接见她。然而,当他踌躇满志地坐在办公桌旁时,眼睛又透过了他的服装,重新看到自己变成了那个在小胡同里玩弹珠的小男孩,星期日他就是在这个小胡同里卖偷来的小狗。
时钟走着这十分钟,后来他听到轻盈的、缓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奥列维站起身。这时公爵夫人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她那肥胖的身躯塞满房门,声名、傲声也填满了整个房间。她身躯高大,紧紧地束缚在粉红色塔夫绸衣服里,好像一把褶子很多的阳伞,像一只羽毛过丰的孔雀。所以,当她缓慢地坐到皮罩扶手椅里时,她叠合起阳伞的褶子,她收敛起孔雀的羽毛,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早安,培根先生,”公爵夫人说。她伸出一只从白手套裂口中露出的手。奥列维俯下身子去握她的手。当他们两只手接触时,他们两人之间的链环又勾搭上了。他们两个互相欺骗,互相依赖,他怕她,她也怕他。
“那么,今天,公爵夫人,今天我能为您效劳吗?”奥列维柔声下气地说道。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从她的提包里取出一个黄雪貂的袋子,轻轻抖动着。像是什么神鸟下的蛋蛋儿,珍珠从雪貂的肚缝里滚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公爵腰带上的,”她呜咽不已地说,“这是最后的……就只剩下这几颗了。”
奥列维伸过手去,用拇指和食指拈了一颗珍珠。圆滚滚的珍珠光彩夺目。不过,是不是她又在撒谎耍骗?她又赌钱了吗?
“为了狄安娜,”她唏嘘不已。“这都是为了她。”
狄安娜小姐——公爵夫人的女儿。奥列维认识她,崇拜她,追求她。
“多少?”他问道。
“两万。”她低声说。
公爵的腰带——她不是早已卖掉了吗?他打算按铃叫店员,说,“拿去检验一下。”
他伸手去按……
“你明天到舍下来吗?”她连忙发出邀请,“首相……狄安娜……舞会……”
奥列维的手离开了电铃。
“两万。”她悲悲切切地说道,“我人格担保……”
狄安娜母亲的人格?他拿过他的支票簿,拿出自己的钢笔。
“贰——”他写下了一个字就停笔不前。相片上那位老妇人的双眼正注视着他——这位老妇人就是他的母亲。
“奥列维!”她警告他。“别当傻瓜呀!”
“奥列维!”公爵夫人恳求道。现在是“奥列维”,而不是“培根先生”了,“你和狄安娜两个人到树林子里去度一个长长的周末,行吗?没有别人打搅?以后伯爵府的舞会……”
“万。”他写下了,并且签上了姓名。
当她站起身时,阳伞的所有褶子展开了,孔雀的全身羽毛开屏了,波光四射了。
他送走了公爵夫人后把那十颗珍珠拿到窗口,对着光在放大镜下……这个,就是他从地里拱出来的松露!烂透心了——烂到核了!
“原谅我,啊,我的母亲!”他叹了一口气,举起双手,似乎请求照片上的老妇人宽恕他。“因为,”他双手合十低声念叨着,“那将是一个长长的漂亮的周末……”
[注]松露:一种生长在泥土下面的黑褐色菌块植物,被人们视为美味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