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陶渊明写《挽歌》
陈翔鹤
用晚饭的时候,陶渊明看见他儿媳端出两大盘风鸡和糟鱼来。“嘿,了不起,哪里来的这许多好东西?”陶渊明惊疑而又奇怪地问。“还不是爹带来的。两边都是老人家,真是收下不好,不收下也不好。”这个聪敏的儿媳妇知道,如果公公一不高兴,他是连筷子也都不会去动的,于是她才这样惴惴地解释。
近些年来,特别是在有了孙儿以后,陶渊明对于儿媳的神态不觉已经变得柔和、温存得多了,有时甚至有意去揣摩和投合她的心意。“总是这样时常地道谢他老人家。好,有了好菜,我们大家都来喝上几杯。阿通,你用大碗喝我的菊花酒,我喝糯米酒。媳妇儿也不能不喝。只有一个人喝酒就太没意思啦!”陶渊明的这种兴致,显然是为了要投合他儿媳的心意。
三人围着一张矮饭桌,席地坐下。阿通喝起酒来,正同他种庄稼一样是个能手。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在晒得黝黑的圆脸上,也不时露出一种开朗的笑容来。
在喝过两杯之后,陶渊明不禁又发起平日爱发的感慨来了。“干吗爸爸总爱说这些,读书有什么用?你看颜延之叔叔做了一辈子官,到头还不充军似的到始安郡去做个什么太守。依我看,还是地不哄人,你挖多少锄就能有多少锄的收成!”阿通说罢,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咂了一咂嘴,又用他粗大的手掌去把嘴唇抹了一下。
“爸爸说话,你好好地听着不好吗?”那个知书识礼的媳妇想制止丈夫的说话。
“不,不。他说得对,说得很对!颜延之是个好人,就是名利心重,官瘾大了点。上回他来,还同我吵架呢。他把自己诗写得不好,归于公务太忙,没有时间去推敲。其实哪里是这样。他一天到晚都在同什么庐陵王、豫章公这一些人搞在一起,侍宴啦,陪乘啦,俗务萦心,患得患失,哪还有什么诗情?没有诗情,又哪里来的好诗!他的那几首《五君咏》,还是他官做得不如意的时候写的。除此之外,可就不大高明啦。”陶渊明理了理胡须,又满满地干了一杯。
“爸爸昨天上庐山见着那个慧远和尚没有?”庞家姑娘担心地问。
“见是见着啦,他们正在做什么法会。这位大法师,就欢喜装腔作势,净拿些什么生啦死啦的大道理来吓唬人。”
“‘未知生,焉知死?’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对呀。”儿媳妇又在运用她的《论语》知识。
“我所看重慧远和尚的,就在于三件事情:第一,他写过五篇《沙门不敬王者论》,而且博通六经,更懂得老庄的道理;第二,他不许可那个架子很大,拿富贵来骄人的谢灵运加入白莲社;第三,他竟同那个贼头儿卢循欢然道旧,一点也不怕得附逆之罪的名声。这些都是要有点胆量、修养、本领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不过我同他究竟还是两路人。关于生死的看法,我就同他有很大的不同。说来说去还是我在《归去来兮辞》里面说过的那两句话,‘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我主要的意见就在‘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四句当中。尽,就是完结。凡事有头就有尾,有开头就得有个完结这不是很自然的吗?何况人活在世上多么不容易啊。以咱们家里的事来做个比喻吧,你们死过两个母亲,一个堂叔叔,一个堂姑姑,在我四十四岁的时候大火又把我们的房子烧得精光,在这段时间,几乎大半要靠向别人借贷口粮过日子。像这样,没个完结,行吗?”
这时陶渊明已经有些醉意了,他立起身来,庞家姑娘就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把他送入室内。
陶渊明一觉醒来,时间只不过三更左右。桌上的一盏黯淡的菜油灯更衬托出这秋夜的萧索和静寂。他起身把灯芯拨亮了一下。本来打算下床,将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三首《挽歌》记下来,可是窗孔间的阵阵秋风,却使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又感觉自己四肢无力,实在站不起来。“果然人一到秋天便大不同了啊。脚软,站不起来,这不正表明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吗?”他心里这样地嘀咕着,便放弃了要下床去动纸笔的念头。
他从“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起,一直默念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止,本来这三首诗写到这里,他认为便可完结了的,可是庐山法会上慧远和尚那种专门拿死来吓唬人的情景,蓦地又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了。“再在这篇诗里面表示一下我对于生死大事的最终看法吧!”于是他在诗的末尾又加上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两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错,死又算得个什么!人死了,还不是与山阿草木同归于朽。不想那个赌棍刘裕竟会当了皇帝,而能征惯战的刘牢之反而被背叛朝廷的桓玄破棺戮尸。活在这种尔虞我诈、你砍我杀的社会里,眼前的事情实在是无聊至极;一旦死去,归之自然,真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好,这首诗,就该这样结束,不必再做什么添改的啦。”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唉,脚都站不起来,老了,看来是真正的老了啊!凡事得有个结束。”
想到这里,窗外的雄鸡,拍了拍翅膀,已高声啼唱起来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