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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伤
[俄]契诃夫
旋匠格里戈里正赶着一辆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医院去。道路糟透了,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到处是密密层层飞旋着的大雪。每当强劲的寒风袭来,都弄得他看不见眼前的车轭。瘦弱的老马吃劲地拖着雪橇。旋匠常常不安地从赶车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
“你呀,玛特廖娜,别哭了……驾!”旋匠抽着拉车的瘦马,也没有看他老伴一眼,继续小声地自言自语:“只求上帝保佑,别迷路才好。瞧这暴风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旋匠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嘟哝着,只求能稍稍减轻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
“你呀,玛特廖娜,那个……”他又小声嘟哝,“要是医生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说:‘从来没打过!’往后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心疼你哩。我现在急着送你去看病……瞧这风雪,好大呀!上帝啊,求你保佑我们别迷路……”
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脸上的雪怎么老也不化。奇怪,那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瘦削,灰白里透着蜡黄,面容严厉而刻板。
旋匠放下缰绳,犹豫起来。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问她什么,她不答应,同样叫人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白,他没有回头,只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后像鞭子一样落下去。“这么说她死了……”旋匠哭了。他不只可怜老太婆,更感到懊丧。
他想:这世上的事变得真快!他的哀伤刚开了个头,怎么立即有了结尾。他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婆好好过日子,对她表表心意,疼爱她,怎么她已经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这四十年像在雾里一般过去了。酗酒,打架,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气他似的,正当他要疼爱老太婆,觉得离了她就没法生活,他实在对不起她的时候,老太婆却死了。
“是啊,她还常常去讨饭!”他回想往事,“是我打发她去向人家讨面包的,麻烦事!再活上十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为我当真是那种人: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用去看病了,现在该下葬了。往回走!”
旋匠掉转马头,使劲抽他的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小树上,黑糊糊的东西擦伤他的手,在眼前闪过,视野之内又变得白茫茫一片,风雪飞旋。“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儿嫁给他,图他有好手艺。本来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礼后他烂醉如泥,一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
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密密层层的大雪渐渐变得灰暗了。黄昏已经来临。“我这是往哪儿赶呀?”旋匠突然惊醒,“该把她埋了,我却去医院,……像变傻了!”
旋匠又掉转雪橇,又抽起马来。老马鼓足全身的劲,喷着鼻子,开始小跑起来旋匠接二连三地抽它的背……身后响起撞击声,他虽然没有回头,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头在撞着雪橇。天色变得越来越黑,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货……把钱都交给老太婆……是的!”
他无意中把缰绳弄丢了。他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他的手动不了了。旋匠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他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一间四壁油漆过的大房间里。“请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声……”“唉,算了,算了!你躺着吧!”有人打断他。“天哪,是巴维尔!”旋匠看着身边的医生吃惊地说,“老爷哪!”
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但感到手脚都不听他的使唤。
“老爷!我的腿在哪儿?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别吧……都冻坏了!唉,唉!”
“伤心呀,老爷,我伤心呀!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要再活上那么五六年就好了……”
“为什么?”
“马是借来的,得还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这世上的事怎么变得那么快!老爷!卡累利阿榨木烟盒还没有做得,槌球还没有做得……”
医生一挥手,从病房里走了出去。这个旋匠﹣﹣算是完了。
【注】旋匠:对手工艺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