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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高歌
冯至
大家游西山回来,坐在滇池的船上,回望西山的峭壁,总不免要把那峭壁上凿出来的龙门作为谈话的资料。
“这峭壁上一段小小的工程,比起云冈、敦煌等地的石窟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M君这样说。C君,略微知道一些昆明的掌故,听了这话,不以为然,他说道:“不能这样比。你要知道,像云冈,像敦煌,以及河南的龙门,多半是从南、北朝开端,经过隋、唐,一直到宋时,还在那儿开凿,那是几世纪内,千万只手的成绩。而这里的龙门规模虽然小,却是一个人左手持凿,右手持锤,只是两只手一点一点地凿成的——”
M君不回答,C君回转头来,望着山腰上的三清阁继续说:
“这是一个人用坚强的意志凿成的。在乾隆年间有一个石匠,他姓吴,一天,他正在西郊修补一座小石桥,对面来了一个人,用手指将那峭壁向他说,你看那巉岩,那上边有一座石室,从三清阁到石室是没有道路的,人们只在岩石边架上一条铁索。人在铁索上走着,稍一不慎,便会跌落到湖里。况且铁索如今也朽败不堪了,你为什么不因山就势,开凿出一条石路呢?”
“那石匠听了,望着西山的峭壁,心中就从岩石里盘算出一条宛宛转转、高下不平的小路。不久,他开始了他的工作:左手持凿,右手持锤,不顾寒暑,不管风天或雨天,日日和那顽固的岩石搏斗。他不受任何人的帮助,十多年如一日,终于完成了我们方才登临过的那条石路。这十多年的工夫,是单调的,没有什么事迹可说,除却一凿一锤从早到晚的声音外,恐怕这人连话都没有说的机会。”
“现在逛西山的人,没有一个不到那里去玩一玩眺望湖景。就艺术来看,它当然抵不住云冈的任何一个石窟,但它的开凿人的意志是值得我们钦佩的。尤其是因为他在刚凿成的那一年便死去了。”
M君听了这段话,也不敢再小看这段工程了,只是说了一句:“这类的故事,恐怕当时在云冈,在敦煌也少不了吧。”其他的人都好像得到一种启示似的,觉得意志坚强的人在他的事业未完成前是不会死去的,假如那工程再延长五年,他也许会晚死五年吧。
这时同游的友人里有一位T君,显着很沉默,当大家正在唏嘘赞叹的时刻,他说:“我望着这湖水总爱想到海,方才我听完这段与岩石搏斗的故事,不知怎么想起一个和海水有关系的人了。”
“在许多年前,有一只船跟平素一样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从大沽口起锚出发了。走了两三天,正在这荒岛的附近,海上起了暴风,这只船触在礁上沉没了。其中有一个人,在垂死的时候遇了救,被另一只船载到营口。”
“这人在垂死的时候遇了救,觉得仿佛又换了一个生命一般,同时想到那无情的礁石和全船将沉时恐怖的情况以及自己临死时的心情,刹那间就决定了一件事:在那荒岛上为什么不建筑起一座灯塔呢?”
“从此他就飘流在营口一带。像是化缘的和尚一般,到处请求布施,说是要在一座荒岛上建设一座灯塔。”
“一天一天地过去,所募到的钱距离他所希望的数目还太远,同时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想,在他未死前完成这件事,他不能不想出一种残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手指用布缠起,浸上菜油,在不肯施舍的人们的面前,把那块缠在手指的油布用火点燃,让火慢慢地燃到指尖。他说,在那荒岛旁,不知有多少人无辜地丧了性命,不知使多少人家的妻子一直到死不得安眠,这一点手指尖上的痛苦算什么呢?”
“最后等到他的钱够建筑一座灯塔时,他的十指几乎都烧到了。他在营口出重资雇了几位泥水匠,率领着他们到了那只有两三个渔村的荒岛,开始了他们建塔的工作。直到一天的傍晚,岛上高高的建筑上不见有人活动了,却放出橙黄色的光来,才似信似疑地想到,也许是一座灯塔吧?”
“建塔的人从此就天天在那塔上走上走下,在雾里,在风雨里,在海上的黄昏里,燃起一点比长庚星的光大不了多少的橙黄色的灯光。船上的人们望着这点光,分辨得出方向,他们怀着感谢的心情,以为是岛上有什么仙人出现,在怜悯他们。”
“那人后来衰老得不成样子,但是他认为他是不能死的,因为塔上的灯光一天也不能缺少。据说,一天他病势很重了,他勉强爬到塔顶,燃着了灯,再也走不下来,他就望着那盏灯光,永久地闭上了眼睛。当时的海上起了很大的风涛……”
我们的船在湖上慢慢地走着,大家倾听T君的这段话,感到兴奋,在T君刚一闭口的时候,C君说出他的感想:
“方才我说完那段石工的故事,M先生曾经说,这类的故事恐怕当时在云冈,在敦煌也少不了吧。我这时也觉得,在深山,在大海,在许多穷乡僻壤,也总少不了与这建塔者类似的故事。人间实在有些无名的人,躲开一切的热闹,独自做出来一些足以与自然抗衡的事业。”
一九四二年,写于昆明
(选自《山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