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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朱长伟
①烟火是立在生命里的一道风景,是飘在岁月里的一种味道,是活在记忆中的一抹乡愁。从呱呱坠地起,熊熊之火,缕缕炊烟,便伴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而最先让我认识烟火的便是母亲。儿时,或伏背上,或拥怀中,或立一旁,看着母亲擦燃火柴,火光一闪,瞬间升腾起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母亲迅速点燃手中的柴禾放入灶中。一把米面,几个煎饼,一锅炖菜,在烟火熬煮中“咕嘟嘟”吟唱,飘溢出人间幸福的味道。
②记忆中,灶屋低矮窄小,靠墙垒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灶台,上蹲一口大铁锅,锅上扣有一个用玉米苞叶编织的锅盖,左边配有烧火用的风箱,锅头前杂乱堆积着烧火用的柴禾、炭盆和炭铲等。不大的壁龛内放置着一个小小的煤油灯,灯芯如豆,发出昏暗的光,映照出主人忙碌的身影。黑乎乎的墙壁上张贴着灶王爷像,灶王爷慈眉善目,心存仁爱,护佑着朴实善良的凡俗人家。
③在凡尘行走的日子,总是充满烟火气。印象最深的是在春节“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下饺子时的情景。母亲一只手托举着上面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着饺子的盖垫,另一只手则灵巧、麻利地往热气腾腾的大锅里下着白白胖胖的水饺。只见它们在母亲的“催促”下,一个个奋不顾身地“跳入”热锅里。母亲边下着饺子,边不停地轻轻吹拂着扑面而来的热气,以防遮挡住视线。当饺子完全下到锅里,一时间便热闹起来了,饺子们在沸腾的大锅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翻滚着、嬉闹着、追逐着。母亲不敢怠慢,迅速抓起笊篱,用背部沿着锅的边缘顺一个方向轻轻推动一下拥挤的饺子,然后盖上锅盖,任凭饺子们在锅里再“调皮”上一阵。
④母亲手拿笊篱站在锅灶旁认真候着,等饺子在锅里煮三个滚才能熟。姐姐也没闲着,她与母亲密切配合,左手卖力地拉着“咕哒、咕哒”的风箱,右手不时地往火塘里填充着柴禾,努力把炉火烧旺,让鼓煽起的烈火起劲地烘烤着锅底。干柴燃烧得很彻底,也很壮烈。呼呼响的火苗扭着身子,跳着舞蹈,郑重地完成了它在人间的最后一个仪式后,便化为了灰烬和青烟。青烟最需要安抚和疏导,烟道则是其告别人间的最佳路径。它们多数都能顺从乖巧、井然有序地滚滚涌出,排向天空。但也有少部分青烟自由散漫,随机开了“小差”,从灶口“偷偷溜出”,先是顽皮地钻入烧火人的眼鼻里,然后再在灶屋里四散开来,一边“捣乱”,一边乘机和锅里冒出的热气搅和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烟雾弥漫,能见度低,咳嗽流泪,环境“恶劣”,但我们心中有期盼,嘴上便无怨言。
⑤每天的炊烟都是在鸟儿们叽叽喳喳的啼鸣声中醒来,伸伸懒腰,然后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去迎接初升的太阳,在母亲蒸、煮、熬、炒的忙碌中演奏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至深至纯的烟火气里,弥漫着饭菜的甜香,充满着家庭的温馨,满载着心底的快乐。当然也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⑥回想起那些特殊年份,粮食绝产或减产,家里粮囤羞涩,听着肚子里咕咕叫的“抗议”声,禁不住心慌。偌大的村庄上空死气沉沉,没有多少炊烟能够飘散出来,而仅有的几缕也仿佛含着泪,飘得短而低,显得没有力气,很容易抖搂出一个个不殷实的家庭。大人孩子忍饥挨饿,家里甚至几天都没有烟火气。那时,孩子们心中最期盼的便是母亲生起红彤彤的一炉火,做出香喷喷的一锅饭。
⑦后来粮囤鼓起来了,日子也好过些了,但脸上还不能挂着从容,因为人们还要为生火用的柴禾而忙碌。生产队时,麦收季节,仅有的一台脱粒机白加黑日夜不歇,慢腾腾地吐出一堆堆麦穰,在场院里堆积如山。麦穰是烧火做饭离不开的“主打”柴禾,我们用拖拉机把麦穰运到场院外,在生产队长的分配下,把麦穰打捆系好,过磅背走。一个麦收季节下来,每家都能堆成两个左右的麦垛,成为储备的柴禾。秋收更是储备柴禾的最好时节。玉米秸、玉米皮、玉米芯、秸秆茬都是上好的燃料,任你敞开胸怀拥抱。等家家把柴禾规规整整地码放好,那颗坦然过冬春的心才总算安稳下来。
⑧每次摊煎饼,母亲都要用到麦穰或玉米皮,它们比较软,容易燃烧。母亲用砖块把鏊子支好,点火续柴,等鏊子烧热了,用黑乎乎的油布在上面擦抹一遍,泛出油光,以防粘连。然后母亲从一旁的盆里舀出一勺玉米糊倒在鏊子中间,赶紧用煎饼耙子转着圈均匀地摊满鏊子,轻盈飘逸的动作就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更像是在用心描绘着美好生活的蓝图。随着“呲呲啦啦”的声响,热气蒸腾起来,飘浮在母亲的脸上。其间要适时续柴,掌好火候,瞬间煎饼的边沿翘起,一张泛着豆香玉米香的酥脆煎饼便从母亲灵巧的手上揭了下来。母亲要把满满的一盆磨糊变成一摞厚厚的煎饼,非个把小时不可。有时遇上逆风,排烟不畅,灶屋内浓烟滚滚,常传出母亲被烟熏的咳嗽声。其间,母亲不时地扯过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涔涔的脸。此时她不能怨也不能歇,为了全家人一天三顿的干粮,她得坚持着完成。整个过程下来,她常常是累弯了腰、熏疼了眼。
⑨母亲每次摊完煎饼,便能攒出一个冒着轻烟的大火堆,余烬闪闪烁烁,热度持续良久。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地瓜埋入火堆中进行焖烤,熟时取出,皮焦瓤甜,香气扑鼻,口味胜于煮地瓜,常吃不厌。
⑩家里喂着十几只鸡,它们常常溜达到柴垛旁,时不时地从垛上扒拉下些柴禾来,无聊地啄来啄去,大风一吹,刮满院落。母亲每次摊完剪饼,都把掉下来的碎煎饼渣扔给它们吃。鸡们扑扇着翅膀一窝蜂地围过来抢食,狗也撒开腿窜了过来,吓得鸡们扑棱棱惊叫着飞出去老远,狗则伸出红红的长舌头贪婪地独吞着。小时候看母鸡趴窝下蛋是一件乐事,眼瞅着鸡蛋从鸡屁股里亮晃晃地滚落出来,落在身下软和和的麦穰上,我第一时间抓在手里,热乎乎的。几只鸭子也不闲着,当姐姐从水井里打上水来,担着两只水桶颤颤悠悠地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将水倒进水瓮,几只鸭子便一拥而上,争先把头扎进了水桶里。
⑪有一年遇到了近半个月的阴雨天气。铆足了劲的雨在任性的季节里“叮叮当当”地下个没完,家里的部分院墙禁不住雨淋水泡倒塌了。垛在院子里的柴禾更禁不住缠绵雨水的细浇慢洇,变得湿漉漉的。柴禾点不着,饭怎么做?母亲一时犯了愁,真是巧妇难为无“柴”之炊!冷锅冷灶难见烟火的日子,真是一种煎熬!
⑫每当黄昏时,炊烟便迎着余晖在村庄的上空依次袅袅升起,飘出一股股幸福的味道。这时,母亲便开始在锅台旁忙碌了。我时常和小伙伴们在外边疯玩,常常忘记了吃饭。天一擦黑,大街上便想起了母亲们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意大利诗人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多少年过去了,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仍然清晰如昨,亲切依旧。
⑬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每每看到烟火,便会想到母亲,想到老家,想到温馨,想到生命里的点点滴滴。人生不过一蔬一饭、柴米油盐,但在缭绕心间的烟火气里,那才是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是人间最绵长的滋味。
(选自《散文百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