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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张丽
父亲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嘴巴大张,他已经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动一下身子了。
我和母亲一直守着。隔一会儿,我伸手探探父亲的鼻息,再隔一会儿,母亲凑过去喊一声“老头子”。父亲还有气,只是很弱,他也能感知一切,搭在胸前的那双手,手指偶尔会微微颤动。
父亲是在计算日子,从腊月发病住院开始,他就这样计算了。
父亲在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脑子清白,人也清白,账务上从没有出错,活了70年,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只是每次犯病脸色绯红,尤其是这次,红得发亮。医生说,危及他生命的不仅仅是结核杆菌,更是肺心病导致的心力衰竭,每次发病住院,父亲都靠氧气维持,起初他舍不得钱,偷偷拔掉氧气管。我说,氧气是按时间计费的,不用也算钱,他才日夜挂着。父亲不想死,他在山里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子女供成了城里人,他才搬来城里不久。弟弟为他买的电梯房是新的,空调、席梦思、围巾手套、毛皮鞋都是新的,父亲为儿女设计了城里人的生活,自己也想过过,他喜欢氧气,山里有个说法,要死的人,挂上氧气都能活过来。
父亲挂了几天氧气,能呼吸了,但不能排尿,全身水肿。从脚下开始,肿到脸上,水汪汪的。医生给利尿药,他起不来,上厕所困难,就想儿子,养儿防老,儿子应该来尽孝。可弟弟在部队,回不来,父亲躺在病床上,每天问日子,数日子,数到了春节,弟弟说带队值班回不来(弟弟是个军官,军官更要以身作则)。父亲很委屈,埋怨母亲只生了一个儿子,母亲说,平时你总说,养儿不在多,一个顶十个;今个儿嫌少,是你要咱儿有出息的呀!父亲不说话了,又算日子,算到过年,年也过半,儿子总该回来吧?弟弟又没回,升职了,调到更远的地方。父亲很失落,恰遇倒春寒,病越来越重,老家有人来探望,说起村里谁谁死了,一群儿子在外打麻将,送终的人都没有,死了阎王不得收。他听着越发心慌,天天红着脸念叨:“我要我儿子,叫儿子回来!”母亲说:“咱儿是公家的人,不能说回就回的,你不能拖后腿。”父亲很犟,说:“那我死了,儿子总能回吧?”母亲没好气,吼他说:“你还没死呐!”父亲气促:“我儿回来我就闭眼,不耽误部队时间……”母亲劝道:“好好的,莫说晦气话!”
父亲不闲了,昏沉沉地睡觉,一连几个时辰毫无声息,有时会突然醒来,瞪着空洞的眼睛问:“今个儿么日子?”
拖了一个多月,父亲有天醒来要出院回家,医生没有阻拦,父亲浑身水肿得不像样了,药物完全不起作用,氧气也只能增加心脏负担。医生说。反正是拖时日,回家也好,尽量满足他,让他安心地走。
父亲的愿望是,要儿子回来,他催道:“快点打电话,要不然,我儿看不到我了。”
弟弟想回,在电话里一再喊:“伯(山里都这样叫),您坚持住,我给上级请假,批了马上回的。”
父亲听完,舒心地笑:“好响,儿,我有人送终了,在阎王那边就不是野鬼。”他把双手放在胸前,计算儿子回来需要几天,一天是一根手指头,一只手五个指头全掰下去了,等来的都是儿子的电话。
父亲烦了,扯起嗓子叫:“儿响,我的儿,快回来……”喊累了就睡,睡得好好的,突然大汗淋漓地惊醒,醒了就问:“今个么日子——快到清明了吧?”
父亲不能吃,不能喝。我用棉签蘸水润湿他的嘴唇。他喊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生命力很强,他在等。
那天夜里,父亲睡着了,母亲和我都累,也睡着了。睡得沉,是被父亲喊醒的,他脸红彤彤的,急切地喘气:“快点,打电话,叫儿回,我真的要死了——看,我喝了酒的。”
我们不信,父亲对酒过敏,平时滴酒不沾。可地上有拆掉的盒子、歪倒的酒瓶,屋里有浓浓的酒气,还有父亲的呻吟:“莫哭——我心口痛得很,快打电话……让我看一眼我的儿!”
弟弟是坐飞机赶回来的。看到堂屋里的地铺,他喊着:“伯——我回迟了!”双膝跪地,恸哭失声。
父亲是在清明节前夕去世的,好多人说他会算日子,有壮实的“八脚”抬上山。因为山里人重视清明,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即使春节不回家,清明节也会回来祭祖。
山风呼啸,像是父亲的叹息。弟弟跪在坟前,迎风哭喊:“伯,我不该对您说清明批了三天假啊!”
【注释】张丽,孝昌本土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