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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荷雨声
聂鑫森
这个暮秋的午后,又下起了稀稀落落的冷雨。
游千闻坐在听荷楼一楼的落地窗前,隔着透明的玻璃,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雨点落在枯荷上的声音,脸上透出落寞的况味。
城中这一大块地方叫雨湖公园,处在上湖的听荷楼是个茶社。游千闻家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步行二十分钟便可到达。以往他很少来喝茶,眼下退休了,闲得骨头发酸,便喜欢坐在一楼喝茶,他觉得此处离湖水近,离已到暮年的枯荷近,离雨打枯荷的声音近。他的父亲是个中学老师,常讲解些古典诗词给他听,游千闻最有印象的是唐代李商隐写荷的两句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稀疏的雨点击在枯残的荷盖上,声音萧瑟、低沉,很清寂。
游千闻干的工作就很清寂。
他是自来水公司的自来水管网探漏工。这个工种很多人不知道,他们游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小巷,见他们一面都难。每夜十二点上班,到早晨八点下班。游千闻和同一个小组的两个伙伴,身穿反光衣,头戴耳机,肩挎听漏仪,手提一个连着主机的探听器,在划定的区域,一步一步地追着自来水管网里流淌的水脉,聆听着哪一条管道有漏水的声音,然后确定漏点,通知抢救人员到达现场,以防管道爆裂造成大面积停水。
游千闻一听见“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全身的神经就会蓦地绷紧,耳机扣在耳朵上,仿佛听见堤坝决口的雷霆之声。
游千闻下班后回到家里,吃点简单的早餐,赶快睡觉。中午起床后,吃过午饭,再睡到下午四点起床。然后,看看书,读读报。晚上呢,摊开探漏区域的自来水管网图,比看各条老管线的岁月历程,熟悉新管线的延伸方位,详细地记在笔记本上,乐此不疲。
几十年来,游千闻夜出晨归,职业特征正如他的名字:夜游不止,耳闻不辍。本公司员工千余之众,除探漏班的几十人之外,别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只有在年终年度先进标兵的红榜上,大家才知道有“游千闻”这么个了不起的人物。
退休后的第一个夜晚,游千闻睡得很早,很香。半夜时,他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大声说:“又有管道漏水了!”
妻子惊醒了,说:“是下雨的声音,安心睡吧。”
“哦,我还以为在上班哩。”
“老游,你以后不要上班了,和我一样可以消消停停过日子了。儿子在外地已成家立业,尽可放心。家务事你无须操心,还是多去听荷楼喝喝茶吧,听听雨,聊聊天,而且听雨就像你还在上班探漏。”
于是,有雨的午后,游千闻就去听荷楼。先前上班和下班,都要经过雨湖,特别是夏日和初秋,荷叶重重叠叠,荷花有红有白,像一个人的最佳年龄段。现在,繁华已被风吹雨打去,荷叶枯残,褪去了碧绿,变成了赭石色;花早落了,赭黑色的荷梗,在一池白水里投下灰色的影子,正如人生的老境。游千闻心里总觉得有点空。
店堂里响起脚步声。
游千闻转过脸一看,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额上的皱纹又深又密,还蓄着一把银亮的胡子。肩上挎着一个大帆布袋,手里提着一个轻巧的折叠木画架。
年轻的女服务员,从柜台后走出来笑脸相迎。
“伏老,好久不见,到哪里云游去了?”
“小尤呀,我去云南乡村学校义务短期支教,培训美术教师,是我要求去的,一眨眼就是一个多月。”
“七十岁了,你真正是伏老不服老!怎么还带着画画工具来喝茶?”
“一边喝茶,一边画画,我们美术学院要搞一次退休教师的美展,还命题让我画枯荷。听说荷楼边的枯荷很好看,我来写生打草稿。”
“枯荷有什么看头!”
“小姑娘,人到老年就像进入枯萎期的荷,有的自悲自叹,有的却活得自尊,神清气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就是后者。”
伏老忽然用手指了指游千闻,说:“还有这位老哥子,也是后者。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应是枯荷的知音。”
伏老边说边走过来,朝游千闻拱了拱手,说:“恕我冒昧,我姓伏名嘶远,退休美术教师。我来之前,你一定是在看枯荷。”
游千闻赶忙站起来,拱手回礼,说:“还听……枯荷雨声。”
“好!过会儿我画枯荷,只用黑、赭、灰三种颜色,草草几笔就有形有神,请老哥子指教。”
“我太有幸了,观老哥子画画,等于当面聆教。”
自那个下午后,游千闻再也没有在听荷楼见过伏嘶远,这个老爷子又去忙什么事了。
游千闻却依旧在每天午后来到听荷楼,天晴也来,下雨也来。他挎着一个装满笔记本、图纸、资料和稿纸的帆布袋,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后,喝茶、赏枯荷,然后写应邀为新来的探漏工讲课用的讲稿:《如何正确使用仪器探测自来水管网的漏点》。
游千闻写着写着,闻到了枯荷散发出来的清香。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