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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针一线皆关情
蔡勋建
①父亲常说“做出衣裳的是针线”,按说这没有什么创意,但从一名乡间职业裁缝口中说出,却有权威性和说服力。父亲一生以裁缝为业,受乡亲敬重,行走乡间方圆二三十里,甚至跨出湘鄂边界为人缝制衣裳。
②他十二三岁拜师学裁缝,头年多半时间给师父家挑水打柴干家务活,渐渐地开始学缝扣眼、绞襻①子、钉扣子。翌年学习缝制衣服,第三年开始学绗②棉做棉衣,最后学剪裁。师父手艺高超,很严厉,连立身坐姿、穿针引线也有规矩,弄不好便举起尺子打过来。父亲说,他没少挨师父训罚,怎样打罚都必须忍着,熬过了三年,便有出头之日了。三年后他便提着裁剪刀行走乡里,独当一面,还真是多亏了师父的言传身教。
③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有些绝活儿。
④父亲没学过美术绘图,可他裁布料用画粉时,总是从容果断,绝不拖泥带水。画线时用的是画粉袋,一条纱线从装有画粉的小布袋里左贯右出,其原理与木匠的墨斗无异。比如绗棉衣棉裤,父亲在铺好絮棉的布面上,左手捏着画粉袋口,将线头置于棉裤一端,右手拉粉线,再用右肘根压住粉线另一端,右手拇指食指拈起粉线,轻轻一弹,不偏不倚完成一条白线。如此反复,他的徒弟再照线举针绗棉。
⑤父亲擅长做开襟衣衫,他最得意的是做得一手漂亮盘扣。男服多用蜻蜓扣、春蚕扣(也叫一字扣),女服多用蝴蝶扣、菊花扣,还有男女通用的琵琶扣、树枝扣。一个个蜻蜓头,一对对蝴蝶结,公扣母扣,结对成双。这种衣服全用布扣,杜绝塑料扣子或有机玻璃扣子,着实漂亮。
⑥父亲喜欢在左胸前袋口插上一支钢笔,不过这笔大抵在算账立据时才派上用场。父亲有“两不记”:一是收人布料不记,客户来料,只要说明你要做什么衣服什么样式,他随手往那衣料堆里一放,绝不会张冠李戴;二是量体裁衣,他拿皮尺在来人身上左一拉右一扯,嘴里念叨着,只量体并不当面记录,也不开制衣单,顾客按期取衣,从不出错。
⑦他的裁缝工具很简单,裁剪刀、竹尺、皮尺、画粉、手针、顶箍,再就是熨斗。父亲剪裁时轻松自如,用剪吃布很干脆﹣﹣咔哧,咔哧,咔哧,这像极了农夫耕田犁地,当犁尖插入土地,只听得一声吆喝,那黑色土壤便顺着犁头往右翻去。咔!最后一声特别干脆,听起来很果断,那肯定是剪刀将出,剪断布头了。
⑧剪裁用的案板是杉木的,那案面上有许多凹坑,密密麻麻。有次我看到父亲握着剪刀,在画有纵横交错线条的布面上,让剪刀随意地疾走,剪刀在案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顿一下,布面一个窝,案板上一个坑。我揣测这种“停顿”绝不是率性而为,一定是有讲究的,应该是父亲为后来的缝纫制作留下的暗记,比如打褶、留岔什么的。案板上留下的“记号”,让我长久思索……
⑨除了在家等客上门做衣,很多时候是做“乡工”,也称“上门工”。这种方法是按天计收工钱,东家只管三顿饭,不需一件件算钱。但父亲并没有因此懈怠,只管埋头干活。平常东家客气,也有上烟上酒的,可父亲从来不沾,只吃些茶饭。
⑩早年,父亲行走乡里一直是手工制作,后来母亲加盟。不久有了缝纫机,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与他们“白头偕老”。父亲担纲剪裁,母亲负责缝制,从此父母同出同归。小时候我还没念书,就经常随父母去做“上门工”。一大早,东家挑一副挑子走在前头,一头是缝纫机头,一头是机脚,我紧跟父母在后,父亲说我从小就随他吃“百家饭”。
⑪在乡间,这个行业有个笑话段子:“裁缝不落布,穿个冒裆裤。”少时我不解,便问父亲何意,父亲笑了,告诉我意思是说,如果哪个裁缝不留下布头,那他肯定穿着个没有裤裆的裤子。父亲从来不做那种“贪墨”糗事,每上门做完一家的衣服,他就将剩下的布头交给东家;若是在家,每做好一件衣服,他也将剩下的边角布料扎成一绺,塞进衣主的新衣荷包里。衣主自然高兴,因为这些边角布料又可去做千层布鞋底。
⑫父亲从事职业裁缝五十年,他从手工到机制,见证了民间服装的演变发展,亲自经历了这些服装的全部制作过程。父亲就像一枚绗针,行走乡间,缝紧了乡情,缝暖了家庭,缝美了生活。
(选自《人民日报》2019 年 5 月 1 日第 8 版,有删改)
【注释】①襻(pàn)子:用布做的扣住纽扣的套。②绗(háng):缝纫方法,用针线固定面儿和里子以及所絮的棉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