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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记
苏沧桑
凌晨四点,一个瘦小的女人驼着一大篓桑叶,低着头,腰弯成90度,右肩特别夸张地耸起,布编的篓绳紧勒在右肩上,像要将她整个人吊起来。长廊的顶灯照在她花白的头顶上,照不见她的脸。影子在地上蹒跚前行,被长廊外飘进来的阵阵春雨打湿。
凌晨四点,我穿过雨,走进沈桂章家的院门时,听到了雨声,喘息声,桑叶摩擦墙壁发出的沙沙声。
邵云凤将一篓篓桑叶驮到蚕房里,喂给十万条蚕。曾经养过十多张蚕种,三十万条蚕,楼下楼上七间蚕房。楼上的她驮不动,沈桂章和儿子驮。沈桂章驮一篓桑叶摸着墙壁走,她在后面帮他托着桑叶篓。
将桑叶轻轻盖到十万条蚕上,像给一垄垄的庄稼施肥。空阔的蚕房地上,平铺着一垄垄稻草,稻草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蚕,像巨大的二维码图像。蚕太密集了,邵云凤就连同桑叶抓起来,挪开,弄匀,用的是巧劲,不会抓伤蚕。
春深处处掩茅堂,满架吴蚕妇子忙。
料得今年收茧倍,冰丝雪缕可盈筐。
耕织图诗时时浮现,不绝于耳,不绝于耳的,还有一个声音“宝宝,宝宝”,像对着怀里的婴儿呢喃。是邵云凤在用新市话跟我讲蚕,我听不懂,只听到频繁的两个字“宝宝”,她叫蚕“宝宝”,而不是“蚕宝宝”,像是略掉了人姓名中的姓,语气比屋外的雨丝更柔,比记忆里的烛光更柔。那蚕也听得懂邵云凤母亲般温柔的呢喃吧?
我从身后的蚕匾上轻轻撮起一条眠着的蚕放在手心里。
它正停留在一个梦里,一动不动,与我手心接触的,是它细嫩的腹足,凉凉的、极细微的痒顺着神经传至我头顶。蚕要经过四眠,才会成熟做茧,此刻,它已进入三眠,昂着头,尾部正在蜕皮,肢体透出淡淡的青紫色,像人的静脉,又像玉石,凝固在时间里,梦里。
它会做梦吗?会做什么颜色的梦呢?梦里,它是游曳的丝绸?鱼的尾翼?溪中的云影?深潭的波光?半截月光?光年之外的星云?女人的腰肢?猎猎风中的旗?一段古老民族的传奇?一句诗里的泪滴?还是,剥去层层意义后最普通的一条虫?
第一次,我觉得,虫是美的。
四点五十分,蚕喂好了,天光慢慢放亮了,江南最后的养蚕人家要冒雨去采桑叶了。
我说好辛苦啊。
邵云凤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大袋鲜蚕豆递给我,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苦不苦,不养可惜。这是我自己种的,采桑叶顺便摘的,你拿去吃。
我听懂了她的话,她把我当成相帮她的邻里,而不是添乱的外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心里一暖。
晴明开雪屋,门巷排银山。一年蚕事办,下簇春向阑。
邻里两相贺,翁媪一笑欢。后妃应献茧,喜色开天颜。
相传,种桑养蚕之法源于黄帝的妻子嫘祖,自古后宫重蚕桑,女人,在蚕桑里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再过几天,这一间间蚕房将会变成耕织图中的“雪屋”和“银山”,微微的光会照亮女人的笑颜。
十三年前,为蚕桑的未来,国家做出了“东桑西移”的抉择,千万户蚕农经历了或悲或喜的选择。渐渐地,“无不桑之地,无不蚕之家”的湖州,养蚕缫丝已淡出村民们的生活。
半个月前,新市最后一家“破破烂烂”的丝厂里,两条“勉强维持”的生产线冒着蒸腾的热气。我拜托老板娘沈玉琴,帮我用沈桂章家的蚕茧缫一束丝,留一个纪念。
“再做几年就不做了。养蚕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技术的人越来越难找了,年轻人也不会到我们这种厂里来,到时候就没人做了,舍不得也没办法。”这个声音悦耳仪态温婉的女人,每天都会在微信朋友圈晒丝、冒泡:“请原谅我每天的坚持出场,总有一天,你刚好需要,而我也正好在。我在用心做这个行业,这件事。”
(节选自《十月》2020年第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