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在阿吾斯奇
董夏青青
云霭封锁了雪峰之间偶尔显露的天际远景。阴冷彻骨的北风越刮越大。靶场上掀起沙尘,落到正在一座墓地上挥动铁锹、铁铲的几个人身上。
来靶场之前教导员跟他讲,上世纪七十年代连队骑乘巡逻,一个战士的马在山口甬道的雪崩中受惊。被甩下马背的战士一只脚被马镫挂住,拖行近一公里才挣脱,事后昏迷不醒,等不及送下山医治人就没了。
拾捡骨殖装箱时,烈士的弟弟跪倒在地,放声恸哭……
回到连队,通讯员热了饭菜端上桌。
“营长,来。”教导员冲他扬了下下巴。
“您是这儿的营长?”烈士的弟弟问。
“忘了介绍。”教导员说,“这是南疆军区来指导工作的殷营长,他弟弟是咱们连队的三班长。”
“那这正好能跟兄弟见面了。”烈士的弟弟说。
“三班长现在正在总医院住院……休养好了就回来。”教导员说。
“生病了?”烈士的弟弟问。
他拿起盘子里教导员掰剩下的半块馍,没作声。
这两年不知说过多少回要来阿吾斯奇,可想不到有一天在这儿了,会是帮小弟收拾放在连队的被褥衣物和储藏室的行李,然后带走。
去年阿吾斯奇的雪下得早、下得多。连队烧锅炉,攒的煤渣子多了没地方放,拖拉机上山运煤渣的时候没油了,驾驶员给连队打电话,说车没油了,让人快给送来。小弟一听就拿上一桶油,开着辆皮卡去给拖拉机送。路上,小弟将皮卡车停在窄道边,跑下去找拖拉机。送完油顶着风雪往回跑时,对面驶来一辆拉粮食的大半挂车,司机没刹住,车头把皮卡车推出去十几米远,小弟当时就站在车斗后边,被撞进砌在路边的雪堆里埋住了。
小弟还活着,至少将来睁开眼是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病床上。
他端起热水瓶冲了杯茶,起身拉上窗帘。这时屋门被推开,教导员走进来。
“我跟指导员说了,下午你跟他们一块去巡逻。到界碑看看,你弟去年刚带人上去描的字。”教导员说。
他点点头。
坐在勇士车的副驾驶上向外看,雨前灰暗、阴沉的天空,已经被清澈明亮、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无垠无底的草野上闪耀着星星点点。
“快看,殷营长!”一个战士抱着枪站起来,头盔撞到车窗上。
他顺着战士手指的方向,看见几匹棕黑色的马伫立在山坡上。
“那是我们班长养的马!”旁边的战士摇下车窗玻璃,头伸向窗外朝着那几匹马吹口哨。
“那他跟你们说过,他去俄罗斯给普京表演吗?”他苦笑道。
“班长和我说过!”二条兵大喊,“班长去看了克里姆林宫,然后走总统办公室的特殊通道去的红场。”
小弟被送进少林寺那年,他正在高三复读。二OO九年,小弟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少林寺受邀参加第一届俄罗斯国际军乐节,普京总统亲自接见了他们。信的后半部分,小弟提到身边很多师兄弟已开始寻求未来更好的出路。小弟说,他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大师兄推荐他去曼哈顿的华人街当私人武术教练;另一份工作,是和同班一个德国同学回他在巴伐利亚的老家支教。信的末尾小弟问他,到底是选美元还是欧元。
他那会儿已在南疆部队当班长,深夜趴在锅炉房的地上给小弟回信。信中写到童年时奶奶家的老屋,晚上到处是老鼠的叫声,夏天雨水大,室内的积水漫到脚脖。哥俩每天吃的面饼磨嗓子,印象中最好的一顿饭是猪油酱油热水泡煎饼。奶奶家有两只羊,每天奶奶都背着筐出去打草。
他在信里拉杂说了两页纸才切入正题。他说,希望小弟参军,为家庭争得荣誉。
信寄出后的第三个月,小弟入伍进疆。先在团里的步兵营待了几年,后被调往阿吾斯奇。
二十八号界碑与哈萨克斯坦的边防哨楼毗邻。车开不进去,人走进去稍不小心也会摔倒。走过一截铺着碎石子的土路快进草滩时,指导员招呼大伙停下,各自检查裤腿和袖口是否扎紧。指导员向他解释,草丛里有一种叫草瘪子的虫,专把脑袋钻进人的肉里吸血。
“报告营长,上回班长带我们来给界碑描红,被草瘪子咬了。”
见他没反应,二条兵沉下脸,正了正头盔。
“营长,我亲眼看见的,班长小腿那一块都烂了。”
“正常。”他说,“他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伤。”
“班长说他在少林寺的时候没有买保险,有病就自己治。”
太阳当空,界碑上新描的红色字眼看起来醒目极了。他站在界碑前向四周远望,阳光在光滑舒缓的大地上流泻。
招待室旁的图书室敞着门,屋里有灯。他经过时,看军医正坐在长条桌前翻书。见他走进来,军医起身摘下老花镜向他打招呼:“三班长有一回给我说你要他多看书,我就推荐了曾国藩的传记和家书,还有苏东坡的传记。曾国藩和他的兄弟连心,仗打得好。苏东坡和他的弟弟苏辙,两个人同朝做官,官做得明白,文章也写得好。”
他回到招待室时已响过熄灯号。外头下雪了。广大空旷的天地间,每一片雪花都标示出风的力道和方向,在窗外,在他眼前连缀而下,蕴藏着沉甸甸的寒光。
那晚在阿吾斯奇的图书室,军医从书柜里拿出一幅字赠他。他接过字在桌上展开。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