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一筒炮台烟
老舍
阚进一在大学毕业后就做助教。三年的工夫已升为讲师。求学、做事、为人,他还像个学生;他不吸烟,不喝酒,不会应酬;他还和学生们一块去打球。课后,他的屋里老是挤满了男女同学,有的问功课,有的约踢球,有的借钱,有的谈心。虽然如此,他永远不敷衍他们,授课认真,改卷认真,因此,得罪了一小部分不用功的学生。在他心里,凡是按规矩办理,就是公正无私,而公正无私就不应当引起任何人反感。所以,他一天到晚老是快活的。
但是当他升为讲师的时候,好几位与他地位相等的朋友,都争那个讲师的位子,聘书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中。这惹恼了与他竞争的同事们,而被他得罪过的学生也随着兴风作浪。谣言都已像熟透了的樱桃,落在地上,才被他拾起来。他有许多罪过:巴结学校当局,行为有乖师道,引诱女生……谣言的袭击,使他歪了几小时的嘴。最后,他对自己说:“扯淡!辞职,不干了!”他马上递上辞职书,结果辞职书被退了回来。大约有十分钟,他的主意已打定:学校当局信任我,我再多说什么便是啰嗦!算了吧。他打开了屋门与窗子,叫阳光直接射到他的黑脸上,一切都光亮起来。
后来他和表妹秀华结了婚。阚进一想,结婚以后的生活应当比做单身汉的时候更简单明快一些,因为自己有了一个帮忙的人。及至结了婚,他首先感觉到,生活不但不更简单一些,反而更复杂了。缝缝补补无须他自己动手了。可是,买针买线,还得他跑腿。麻烦!
还有秀华有许多计划随时会提出来:“咱们该请教授们吃顿饭吧?你都不用管!我会预备!”“咱们还得买几个茶杯。客来了不够用的呀!我已经看好了一套,真不贵!”
进一对抗战是绝对乐观的。婚前只要一听到人们抱怨生活困难,他便发表意见:“勒紧了肚子,没有过不去的事。我们既没到前线去作战,还不受点苦?民族的复兴须要经过血火的洗礼!”他想,秀华理应明白抗战时所应有的生活方式。及至听到秀华这些计划,他的嘴歪得几乎不大好拉回来了。
“别以为我爱花钱请贵客,”秀华不抬头,“我们做事就得应酬,不能一把死拿,叫人家看不起咱们!”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也有了更多的花销,进一还是穿着那些旧衣服,还是不动烟酒,不虚花一个钱,可是一个月的薪水不够一个月花的了。要糊过一个月来,他须借贷,秀华的娘家相当有钱,她叫进一去求母亲帮忙。他不肯去。他从大学毕业那一天,就再没用过家中一个钱。秀华问他:“那怎么办呢?”
进一想了一会儿说:“我去兼课,写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还为教书与作文章有益于别人的事。我希望你把我凭良心挣下来的每一个钱,都看成我的爱,我的劳力,我的苦心的一个象征。我们俩是一对儿好马,还怕拖不动这一点困苦吗?笑!秀华!笑!发愁,苦闷,有什么用处呢!”
秀华很勉强地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只简单地缩敛成很短的没有头尾的几句话:“什么也没有,没有交际,没有玩耍,没……”
一位朋友来求他做点事。三言两语,朋友把事情说清楚;三言两语,进一说明了他可以帮忙。然后,他三步当作两步地去给友人办理那件事。
过了几天,他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友人来给他道谢,顺手放下一筒炮台烟。
“我不吸烟!”进一表示不愿接受礼物。
“留着招待朋友,遇到会吸烟的,你送他一支。”说罢,友人就告辞了。
送客回来,他把筒的盖儿掀开。“钱!”“钱?”秀华探着脖子看。“多少?”
“管他多少呢,我马上给他送回去!”进一颇用力地把盖儿盖好,就要往外走。
“等等!求你的事必不像他说得那么容易。这点钱,他应当给,应当多给!”
“秀华!”进一的脸上很不好看了。“这是贿赂!一文钱也是贿赂!”
说完,进一又要往外走。
从外面进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学生,走得慌速,几乎和进一碰个满怀。
“阚先生!”学生的眼中含着泪。
“怎么啦?丁文!”进一关切地问。
“弟弟急性盲肠炎!入院得先交一千,动手术又得一两千!他疼得翻滚,我没钱!我们家在沦陷区!先生,你救命!”丁文把话一气说完,一下子坐在了小凳上,头上冒出大汗珠子。
“嗯!”进一手中掂着那个香烟筒,打主意。他好像忘了筒里装的是钱,而忽然想起来。“等我看看!不要着急!”他打开烟筒,把一卷塞得很结实的钞票用力扯出来。他极快地数了一数。“嘿,整三千!丁文,这不是好来的钱,你愿意用吗?”
丁文几乎像抢夺似的把一卷票子抓在手中。“先生,人命要紧!”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来,没再说什么,像箭头儿似的飞跑出去。
进一把嘴歪到一边,向门外发愣。
“进一!”秀华含着怒喊叫,“我不久也得入医院,也得先交一千,也得花一两千医药费!你怎么不给我想一想呢?你从哪里再弄到三千元呢?”
进一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拍了两下秀华的肩。“华,天无绝人之路。无论什么吧,咱们的儿女必要生得干净!生得干净!”
(创作于1943年12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