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女人的气质
俄罗斯 邦达列夫
我们等着自己的伙伴从侦查中回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俯向无线电台的清秀的脸，还有那被两盏煤油灯和从铁炉子里打开的炉门里窜出的欢腾的火焰照亮的营首长掩蔽部。在这掩蔽部里，好像使人感到有一种短期内很适 于居住的家庭般安宁舒适的暖流荡漾着。在上面，在盖板上面，——是 12 月之夜的星空，寂 静和冰冻的空旷，连一声射击都没有，到处是一片人类睡眠时刻的永恒宁静。而在这里，在盖 板下面，我们默默地躺在铺板上。我睡眼惺忪，透过眼前迷迷糊糊的蛛网状的光线，怀着几乎 是折磨人的喜悦，看见在她像孩子似的剪得很短的金发周围，有一圈白色的光辉。
他们，那些侦察兵们在黎明时分回来了。那时掩蔽部里所有的人都已经被炉子烤得暖烘烘
的，在抚慰的宁静中睡着了，—— 突然在堑壕里响起刺耳的吱嘎吱嘎的踩雪声，在门旁传来了 哨兵被惊动的呼唤，听到了人声、笑声和拍他手套的声音。
夹着一股寒气，掩蔽部里闯进两个高大魁梧的侦察兵，他们的毡靴在地上踩着，脸热得血
红，眉毛盖上了一层浓霜，他们的伪装长褂给人带来冰凉的寒意。这两个侦察兵带来了三个带 毛皮护耳帽和挂霜的长皮带的德国“舌头”。这时睡意正浓的掩蔽部立即充满了喧闹的蹬脚声 和冻结衣服的沙沙声，以及我们战士和俘虏在十二月的夜空中一样冻僵的呼吸声。这时，我突 然看见她，那个无线电话务员维罗奇卡，仿佛在使人呆滞的极度恐惧中，用一只手撑着子弹箱，慢慢地在自己的无线电话机旁站了起来。
我看见俘虏中有一个高高的、长得很英俊的年轻人咧开嘴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口清洁整齐 的牙齿，他耸了耸肩，蜷缩起身子，似乎想暖暖身子。这时，维罗奇卡奇异地抖动了一下脸，由于动作激烈，她的淡发甩到了皱起的眉毛上，她脸色苍白，嘴唇紧咬，迈步向俘虏走去，同 时仿佛是在昏迷的迟缓状态下解开了腰间那只缴获来的小手枪的皮盒。
后来，德国人像兔子似的胆怯地喊叫起来，而那个高个子出于本能的自卫，慌乱中猛然向 后一仰，被临死前的恐怖吓得大张着嘴巴。
就在这时，她痛苦地眯起眼睛打了一枪。接着她全身颤抖着，头向后倾，倒在掩蔽部的泥 土地上。她在地上滚来滚去，歇斯底里地哭着，抽搐着，喊叫着，她的双手扼住了喉咙，仿佛 窒息一般。
在这天夜里之前，我们都曾徒然地想得到她的爱情。
长着纤巧的身材、有着一双蓝眼睛的她在那一时刻似乎完全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我们的面 前。 这面目无情地坏了她身上原有的气质——某种软弱的、神秘的气质。在战争中，它总是 能那样的把 男人吸引到女人身旁。
他使那个德国俘虏受了致命的伤，他死在了医院里。
在这以后，我们全体对她的男孩子般的钟情变成了一种嫌恶的怜惜的感情，并且我感到，现在根本不能设想 (甚至只是在想象中) 去吻这个其实是不足信的贞洁无瑕的维罗奇卡。她在 我们眼前做了一件不是女人天性应该做的事。
谁也不知道，在一九四二年哈尔科夫被包围的时候，她曾经被俘。四个德国士兵侵犯、侮 辱了她，后来又把她放了，使她有失尊严地获得了自由。
她用憎恨和复仇确立了正义，而我们虽然在这场神圣的战争中怀着纯洁的良心在杀敌人，但我们不能原谅她，因为她向一个德国人开枪，这样她就消灭了自己身上天真的温柔娇弱，这 是我们当时多么需要的一种女人气质的理想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