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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庄之树
司玉笙
满身浮土的乡邮员在路边喊:“恒子,你的信!”
那时候乡邮员都骑着一辆自行车,每天走村串户的,很多人都认识他,他也能叫得上很多人的姓名。恒子的父亲当时是蝴蝶庄小学校长,新中国成立之初在外省任地方区委书记,后坚持回家乡办学,因而在这一带名气挺大。
小学建起来后,周边的闲地就被栽上了树。人们常常看见老校长领着孩子们在地里忙活,渐渐地那里就有了一片清凌凌的绿色。而长得最快的就是那三棵梧桐。那树是六十多年前老校长到北京参加全国英模代表大会后带回来的,刚栽下时只有大拇指粗细。其实,他总共带回来四棵,有一棵可能水土不服,连个芽包都没拱出来。但老校长舍不得丢,拔出来把两头削去,刮掉皱皱巴巴的硬皮,就成了一根教鞭。
20世纪70年代末,已到中年的乡邮员给恒子送来一封信函。已是代课教师的恒子接过信函,瞄了一眼便掖怀里了。照旧请乡邮员到屋里喝水,对方说忙,一蹬车就走了。
不久,老校长去世了。临终前对恒子说:“照顾好你娘,还有那几棵树···...”
父亲去世后,教鞭就到了母亲手里。天气好的话,她就拄着教鞭踅摸到那三棵树下, 来回走着,拍拍这一棵,再拍拍那一棵,侧起耳朵细听,眼睛里就有亮亮的晶体浮动。老人家比老校长晚去世十一年。她生前对恒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教不好孩子,瞧俺用这硬棍棍儿敲你的头!”
接了父亲的班,恒子一干又是几十年。其间晚婚晚育,生有一子,他给儿子起的乳名叫学儿。
树长大了,学儿也长大了,人大了,心里就有了膨胀的枝枝叶叶。有一次他问父亲:“有人说您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有,您是咋当上这校长的?”
恒子想了想,对儿子笑了:“我没想当什么校长,只想照顾好你爷爷奶奶和那些树······”
18岁那年,学儿考入外省一所重点大学。临走时,父亲让他去看看爷爷栽的树。看过那些树,学儿带了一片硕大的树叶去报到了。到大学后没几年又考取了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一家科研单位工作。
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了。一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你爹想你了,赶紧回来一趟。”学儿匆匆赶回家,见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旁边除了母亲外,还有乡邮员老赵。见到他,父亲笑了笑,说:“学儿回来了,好,好。”
被父亲紧紧地抓着,学儿止不住泪水外涌,低泣道:“爸,我这就带您去省城看医生。”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垒院墙累了,歇歇就好了。”说着,他缓缓地坐起来。
扶好父亲,学儿转而问母亲:“妈,垒什么院墙能把我爸累成这样?”
“有开发商出大价钱要挖走你爷栽的那几棵树,你爹死活不让,围墙都扒开几回了,回回得补,补好了又给扒开,还不止一处。”
“甭说了,我也想去垒墙-走,看你爷栽的树去!”乡邮员拉起学儿往外走。
出了门,学儿问:“赵叔,您又给我爸送信来了?”
“只要是你家的信,别看我退休了,也必须亲自送到,交给年轻人我不放心。”“赵叔,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您给送来的哩。”
“还有你爹的!”
“你说我爸也考上过大学?”学儿一脸惊诧,“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1978年,四十多年过去啦····..”
学儿猛地一愣,桩子一般立住了:“真的?”
从小学校回来,母亲已将几个菜做好,让学儿陪乡邮员喝几杯。
乡邮员喜滋滋地说:“再喝,您家三代的酒我都喝了,越喝越有滋味儿!”
席间,话题都离不开那几棵树。喝到动情处,乡邮员突然站起身,说:“放心吧,谁也弄不走那三棵树,还有我老赵哩!”
送走老赵叔,学儿问母亲:“妈,我爸考上大学的事您咋瞒了这么长时间?”
“你爹接到通知书时你爷病得正厉害,他对谁都没吐一个字。前年俺拾掇旧书时才翻出来的,当时俺恼得很。拿给他看,他瞅了瞅,不急不躁地说,啥也不能比照顾父母更紧要!”
“妈,那张录取通知书还在吗?”
母亲起身到里间拿出一本旧杂志,打开杂志,一张泛黄的纸页无声地飘落到地上,学儿俯身拿起来仔细一看,落款正是他就读的那所大学的前身!
学儿喉咙紧抽,喘不过气来似的。明亮的灯光下,他像小时候一样默默地卧在父亲的怀里,抓起父亲的手贴在泪水横流的脸上。
“爹,我也要保护那些树·····.”
此刻,外面下雨了,是春雨。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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