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梦里的庄稼
蒙福森
深夜,月色朦胧,万籁无声。突然,沙沙沙,沙沙沙,野猪来了,成群结队,一溜儿来到山脚下老田的玉米地。它们啃玉米,咔嚓一棵,咔嚓一棵,一会儿,啃倒了一大片。老田抄起铁锹,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野猪听到动静,哗啦一下,跑了。
老田就醒了,原来是一个梦。醒来后,老田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全是玉米花生水稻,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
老田辗转反侧,把老伴儿桂珍弄醒了。她问:“怎么,又做梦了?梦见庄稼了?”“嗯。”老田说着,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
几天前,儿子打来电话,催老田两口子进城去。再过十几日,就是儿媳妇的预产期了,他们的宝贝孙子就要出生了。桂珍收拾好东西,准备进城去照看儿媳妇和孙子。老田不愿去,他放不下地里的庄稼。
“你一个人在家行吗?”桂珍说。
“咋不行?”老田说,“我能吃能睡,能扛能挑,你担心啥?”
桂珍说:“村头那个龚伯,你知道的……”
几年前,村里有一个孤寡老人龚伯,死在家里好几天,等人发现时,已经有臭味了。
“龚伯是龚伯,我是我。他病恹恹的,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他咋能跟我比!”老田气咻咻地说。
桂珍说不过老田,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可老田就是不答应。
从那时起,老田就开始做梦了,夜夜梦见地里的庄稼,一大片一大片。在梦里,郁郁葱葱的庄稼不是旱死了,被野猪糟蹋了,被洪水淹死了,就是被轰隆隆的铲车铲掉了,一铲一铲地铲到卡车上,运到河边倒掉。
醒来时,老田的眼里含着泪花。
近年来,城市不断扩展,到处开发得热火朝天。轰隆隆的铲车、钩机伸展着巨大的手臂,昼夜不停地作业。城市像—条饥饿的巨蚕,村里的农田像—张张桑叶,不断地被蚕食着、吞噬着。绿色的农田不见了,代之以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村里的地越来越少,老田的地越来越少。谁能料到,哪一天,他的地会被城市这条贪吃蛇吞噬得一干二净?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年轻人高兴得很,地被征了,得了一大笔土地补偿款,逃离乡村,到城里去买了房,成了城市人;或者,游手好闲,不分日夜在村头的小卖部打牌赌钱,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的人,大手大脚花钱,奢侈浪费,挥霍无度。老田就不一样了,他幼时贫穷,吞糠咽菜,是吃过苦的人,视土地如生命。他在剩下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丝不苟地种庄稼。老田来到田头,昨天刚浇过地,田里的泥土还是湿漉漉的,一股泥土的气息和庄稼叶子的清香扑鼻而来。隐隐约约地,老田似乎听到了庄稼噼噼啪啪生长的拔节声。他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嗅着鲜嫩翠绿的庄稼叶子,一时百感交集,眼眶潮湿。
老田下定决心,不去儿子家了,让老伴儿去带孙子,他要留在乡下老家,在他的土地被征收之前,在有生之年,好好种地。
桂珍拗不过他,儿子拗不过他,只好作罢,留下他一个人。临走前,老伴儿再三叮嘱老田这呀那呀,又请邻居帮他们照看老田,毕竟,他已年逾七十了。
儿子把桂珍的行李放到车里。突然,桂珍说:“等等,我去地里摘些青菜,家里的青菜没化肥农药,鲜嫩得很呢。”
桂珍就去了田里。
日上中天了,桂珍还没回来。
咋回事呢?老田和儿子刚想去地里找,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们,桂珍在地里晕倒了,不省人事。
他们赶到地里时,桂珍坐在田边,已经醒过来了。“要不要去医院?”老田心急如焚地问。“不用,歇一会儿就好。”桂珍说。
这下,老田放心不下老伴儿了,近段时间她在家里已经昏倒几次了。思前想后,最后老田把田里的庄稼低价租给邻居,老两口儿坐儿子的车去了省城。
几天后,孙子出生了,桂珍忙前忙后,手脚麻利。儿子疑惑地问:“妈那天你在田里……”桂珍嘘了一声,低声说:“我不这样,你爹哪肯离开他的庄稼啊?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老家,我咋能放心?”
那时,老田站在阳台上,目光穿过高楼大厦,默默地看着老家的方向,一言不发。桂珍知道,他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了葳蕤郁葱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