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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
姚雪垠
“瞧,这家仗,又是一个‘差半车麦秸’!”
虽然我们用“差半车麦秸”这绰号互相叫着,但真正的“差半车麦秸”他本人却早就离开我们的队伍了。
一个寒冷的黄昏,弟兄们把一个新提到的汉奸围了起来。汉奸两只手背绑着,脸黄得没一丝血色,两条腿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脖颈后插一把旧镰刀,头上戴一顶古铜色的破毡帽。队长拿着一面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太阳旗,表情严肃得像一尊铁人。大家叫喊着:“枪毙他!枪毙汉奸!”
“老爷,俺是好人呐!”他颤抖着替自己辩护,“我叫王哑巴,人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吗?”队长问。
“是小名字,老爷。小名字是爷起的,爷说起个坏名字压压灾星……”
“你的大名字叫什么?……站起来说!”
“没有,老爷。”“哑巴”茫然地站立起来,“爷说庄稼人一辈子不进学屋门儿,不登客房台儿,用不着大名儿。”
“有绰号没有?”
“差,差,老爷,‘差半车麦秸’。”
同志们都笑了起来。
队长不笑,追问他的家乡和当汉奸的原因。
“俺是王庄人,”“哑巴”说,“北军来啦,看见屋里人就糟蹋,看见外厢人就打呀,砍呀,枪毙呀。俺带着俺的屋里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来啦。小狗子娘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小狗子也饿得吱咩咩地哭着……”他开始哽咽起来。
“不要哭!”队长低声命令,“因此你就当汉奸了,是不是?”
“鬼孙才是汉奸呐!别人告诉我说,要拿一个太阳旗北军就不管啦,小狗子娘就做了个小旗交给我。老爷,你想,我是中国人还会当汉奸吗?小狗子娘真坏事,她叫我拿倒霉的太阳旗!”他一边哽咽着,一边愤怒地咬着牙,一边又用恐惧的眼光看着队长。
“以后别再把鬼子兵叫做‘北军’了。”队长一边和善地说,一边把小太阳旗还给他:“你就在我们这里‘喝汤’吧。”
晚上我同“差半车麦秸”睡在一块儿,问他:
“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的游击队?”
“我为啥不加入呢?”他说,“你们都是好人呵。”
又加上这么一句:
“鬼子不打走,庄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着问:“你的小太阳旗呢?”
“给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他是一个顶有趣的庄稼人。有时候并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会用一种抱怨的口气望着田里说:
“你看这地里的草呀,唉!平稳年头,人能安安生生地做活,好好的地里哪会长这么深的草!”
他从地里捏起来一小块土,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检碎,细细地看一看,拿近鼻尖闻一闻,再放一点到舌头尖上品一品,然后垂下头轻轻地点几点,喃喃地说:
“这地是一脚踩出油的好地……”
队伍出发的那天晚上,我问“差半车麦秸”:“怕吗?”
“不,”他说,“俺打过土匪……”
“喂,你撒谎!”我小声叫道,“我听见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慌窘的样子来,喃喃地说:
“我一点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汉!乡下人就怕官呐……”
我们在离敌人村庄三四里远的一座小坟园停下了。“差半车麦秸”忽然从队长面前站了起来,抢着说:
“队长,这条路我熟,让我先进村子去!”
“好吧,可是你得特别小心!”队长扭过脸来命令我说,“你得跟他一道去,千万不要大意了!”
村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鬼子们全睡着了。你等着我……”
他把鞋脱下来插在腰里,弯着腰向村里走去。约摸有二十分钟光景,我发现了一个晃动的黑影,并且有一种东西拖在地上的微声。我把枪口瞄准了黑影,低声喝问:
“谁?”
“是我呀,同志!”“差半车麦秸”的声音回答,“鬼子们早就跑光啦!”
“你为什么不早咳嗽一声呢?”
“我,我……”“差半车麦秸”吞吞吐吐地说,“俺家里还少一根牛绳哩,拿回去一根碍事吗?俺以前打土匪的时候拿老百姓一点东西都不算事的。”他把牛绳头举到我的眼前,嘻嘻地笑了起来。
“放下!”我命令说,“队长看见要枪毙你了!”
“差半车麦秸”迟疑着把围在腰里的牛绳解下来。
“你看,我把牛绳放下啦……”“差半车麦秸”用一种恐怖的、将要哭泣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吗?”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呐。”他含糊地答道。
又沉默一会儿,“差半车麦秸”用一种感慨的声调问我:
“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点好处吗?”
“革命是为着自己也为着大家的,”我向他解释说。“革命是要自己受点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要能把鬼子打跑,几千万人都能够过安生日子,咱们不也一样能得到好处吗?”
“我说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当菩萨呐!”于是他又快活地笑了起来。
从此他越发地活泼起来,工作紧张,为挂念女人和孩子而苦闷的时候也不多了。
一个月色苍茫的夜晚,我们二十个游击队员奉命去破坏铁道。“钢朗”的声响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地向远处飞去,立刻引回来几响比这更清脆、更尖锐的枪声,从我们的头上急速地掠过,谅得月色突然暗了下来。
“卧倒!”口令刚刚发出,敌人的机关枪就达达地响了起来……
“挂彩了吗?能跑不能跑?”
“腿上呐,”他说,“我留下换他们几个吧……”
我把他背起来,只知道拼命地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队里,才发现“差半车麦秸”已昏迷不醒。我们把他救醒过来,知道枪弹并没有射进致命的地方,决定送他到后方医院去医治。当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
“嗒嗒!咧咧!黄牛呀……嗒嗒……”
一九三八年四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