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回答问题。
田埂上的里尔克
周华诚
①花香满径——我是说,田埂上美好的事物太多了。金银花是攀爬状,在灌木丛中开出袅袅娜娜的双色花朵。水芹的白色小花细密而整齐,从水沟里举起花束。盛大的柚子花香已然落幕,在与这个季节擦肩而过时居然还留下了一丝余香。天地之间,田野之上,此刻是草木们的大房间,我要赞颂它的丰富与精彩。
②两位朋友来乡野看我,我把他们带到了田埂上。我用这样的方式会客,端出大自然的果盘——蓬蘲(土话叫做“妙妙”)红彤彤的,却并不多了,只有少数几颗藏掖在叶片底下。无疑这是村庄里的孩子们巡查好几遍之后遗漏下的。我们如获至宝,摘下丢进口中,尝到了童年的滋味。酸模(土话叫“酸咪咪”)正在结它的果实,其果实薄片状,一串一串,好看极了,仿佛是直立的枝头挂满风铃。揪来一根酸模,把茎放进口中细嚼,能嚼出酸溜溜的味道,可惜它已经很老了。野燕麦(土话叫什么,我忘了),高出别的杂草一尺两尺,弯腰垂挂它的果实,这种燕麦仿佛是一种粮食,居然迫不及待在这时候率先奔赴成熟之途。我揪下野燕麦的果实,放进嘴里嚼,能嚼出甜丝丝的混合了青草汁水的味道。它的米浆像奶一样白,尚没有凝固。朋友揪了几把野燕麦扎成一束,可以用作插花的好素材。
③桑葚也快要成熟了——我们在田头发现一棵桑树,上面结满果实,可惜想象中的黑紫色果实一颗都没有出现,大部分都只是有点猩红,果子口感偏酸。一只蚂蚁在桑葚枝上勤勉来回,探头探脑,我认为它已经把每一颗果实的成熟日期都编排好了。没有谁能比它更了解这些桑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霸道地摘了几颗桑葚来吃——跟对待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样,除了尽可能多地打开感官去感受,你别无办法。
④这是五月二日傍晚的稻田。朋友来看我,我就把他们带到田埂上。大地田野,此刻俨然是我的居所。我邀请朋友驻足,细细聆听鸟语。鸟们的音色极为丰富,长的短的,低声部和高声部,转调,奏鸣曲,小夜曲……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这么多种类、如此繁复而长时间、这般阵容庞大的演出,很显然已经让我亲爱的朋友们震撼了。我问他们,对于鸟语乐团的演出有什么看法。他们认真思考,字斟句酌地说:天哪,没想到,稻田里真的有这么多鸟鸣,而且,这么清晰。是的,他们曾在我的微信里听到过鸟鸣,那是我用手机录的《十二秒鸟鸣》,很多人也听过了;但是,一旦置身于真正的原生态艺术现场,那纤毫毕现、纯洁无瑕的音色之美,足以感动他们。
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用任何摄录设备记录、存储、传输这些鸟鸣,都会使鸟鸣的美好损耗过半,每一只鸟儿对于自己声音细微之处的处理,有它自己独到的见解,每一次发声都融入了它的半生经验。而用手机摄录和传输是对美好声音的轻慢。此时的寂静之声,唯有闭上眼睛,用耳朵来细细聆听,用心灵来触摸感动。
⑥我叫不出那些鸟儿的名字。如果我是一位鸟类摄影高手;或者是一位植物或鸟类的专家——那么我只要远远地打量一下那些鸟儿,就能很容易地报出它们的名号,事情就会变得有趣得多。白鹭两三只,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展翅起飞,过一会儿又有两只从田间起飞,一会儿又有一只起飞,随后又降落。灰头麦鸡、须浮鸥、四声杜鹃、雨燕、树鹨、山鹨、灰山椒鸟、白头鹎等等,这些鸟,一定都是我们稻田里的常客,他们就在这个黄昏,就在我眼前这片尚未翻耕的稻田里起起落落,而我无能为力。我无法言说,无法让鸟儿感受或相信我的热切,并且(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它们似乎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自己确实有一点一厢情愿。
⑦这是五月二日傍晚在田埂上发生的一切。我还可以告诉你,后来我的两位朋友,就在田埂上蹲下身来,他们在鸟鸣声中,在花香与果实的诱惑下,把草茎子或别的什么塞进口中咀嚼;或者把头探到草丛中间去;或者有一刻,甚至直接趴到野燕麦丛里。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了些什么。
⑧但是,田埂上的傍晚让我想起了里尔克的句子。里尔克说:“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连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这个絮絮叨叨的诗人,我相信他此刻就站在我们的田埂上自言自语,“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个原人似地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当我们来到这片稻田,就会回归到天真如孩童的状态——“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注释】里尔克:奥地利诗人,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
(选自《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