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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走严庄(节选)
茹志娟
雪,悄无声息地飘落着,附近一棵蛀空了的老树,给雪压得发出轧轧的声音,然后轰通一声,折断了倒在地上。远近的村庄,不时闪出一星两星的灯光,这家那家的屋顶烟囱里时不时有火星冒出,淮海前线的军民在欢度一九四八年最后的几个小时。
我能想象,严庄和这里一样,大地上覆盖着白雪,人们住在新屋里,在过年。收黎子呢,她也许正盘坐在暖炕上,雪越下越大了,路上那一行脚印,已蒙上了一层新雪。我极力地想象着收黎子现在的形象。前面响着鞭子,来了一个大车队,赶车的都是女的,为首的一个,个子不高,头发和嘴巴都裹在一块大肩布里,只露出一对秀长的眼睛,她拉着马笼头,大步大步地走来。
我想:沿这条路向前,就是前沿阵地,她们这是要把车子朝哪里赶啊?
“同志,你们车上装的什么?”我拦住了她们,为首的那个喝住了牲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道:“粮食!”
“你们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你们要把粮食往哪里运啊?”
“不知道,咱们是跟咱队长走!”
“哪一位是队长?”我看定了为首那个秀长眼睛的,可是她朝我笑了笑,说:“不是我,喏!”她向雪地上的脚印点了点头说:“我们队长前头联络去了,我们跟着她的脚印走,不会错的。”
“这样走多冒险,要是你们队长摸到敌人那里去了呢?”
女民工先是愣了,接着,那个秀长眼睛的噗地一声笑了,回头对同伴们说道,“咱们的队长会摸到敌人那里去?”
“哈哈哈……”于是所有的女民工都一齐大笑起来,她们在笑我,笑得毫不留情。
“打碾庄,打济南,咱队长都到过前线,她会摸到敌人那里去?”女民工自豪地说道。看样子她们有一位极能干、威信极高的队长。
“同志,不管怎么说你们大车不能再往前走。”我还是耐心地说。
“不行,没队长的命令,咱不能停。”那个秀长眼睛的说着,便一扬鞭子要走。正这时,突然空中亮了一串耀眼的照明弹,霎时,树影摇摇,雪花像一只只白蝴蝶,在强烈的亮光中飞舞,四周一片银白。十来个雄赳赳的女民工,更加鲜明地站在我面前。
我仔细地,一个一个地看着,寻找着,我总觉得在她们中间,会有那张熟悉的脸。这当然是痴想,她们拉着牲口的笼头,赶着车,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沿着她们队长的脚印走去。
“喂!同志,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我忽然觉得非问问这位队长的名字不可了。
“严正英!”远远传来女民工的回答。
“严正英!”我说不出我是高兴还是失望,“为什么不是收黎子呢?”
回到驻地,我吹灯睡下。半夜里,我给一阵窃窃的笑声惊醒了。
“粮食送前线,送前线,枪声都听不见,就算送到前线啦?”这是那个秀长眼睛的声音,话语当中,好像要把粮食送到阵地上去,才算送到了前线。
“叫我们送后勤部呀。后勤部,后勤部,总要靠后一些的呀!”
“谁说靠后一些?你没听队长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处处要比解放军先走一步呢!”
我刚想去凑个热闹,突然屋门开了,雪花和寒气扑进屋来。跟着,进来一位妇女,这是幻象还是真实?是她,是收黎子。她穿着一件男人的棉袍,前襟撩起,扎在腰间,头上包着手巾,两颊冻得绯红,站在当门说道:“大嫂子,大妹子,牲口喂饱了,人也暖和了,我们走吧!”
“收黎子!”我从床上直坐了起来。
“啊!”她走到我床前,看清是我,呆住了,然后两手紧紧地箍住了我。
“好吧,严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好,好,都好。今年麦子收得很好,秋粮也不错。春上来全也参加了队伍。”
“原来你认识咱们队长啊!”这时,那些快乐的女民工又奇怪又高兴地围着我们,压在我们的肩上。
“你看,她会摸到敌人那里去吗?”秀长眼睛自豪地瞥了自己队长一眼,仍没忘记我在路上说的那句话。
“是,她不会。”我看着收黎子,心里想起那个盘腿坐在炕上的妇女。
“你,你怎么改了名字?”
“入党的时候,支部给我起的。”收黎子还是那样沉静而有些羞涩地说。
是她到过济南碾庄的前线?到过那炮火纷飞的前线?我想起她席地坐在废墟上,静静地用马尾修补面筛的事来。是她,是这位收黎子。其实,这一点也不难想象。
“房子呢?都盖好了?”这些话都不是我想说的,可是说出来了。
“盖好了,早盖好了。”收黎子话还没说完,原先坐在我铺边的妇女俏皮地接过去说:“瞧,咱队长倒看到了熟人,咱那个大妹子,怎么偏偏找不到她那个人呢!”
“哈哈……”这一阵大笑,惊得院里的马长声嘶叫起来,收黎子站起身说道,“天不早了,等我把粮车送到地方,完成了任务,回头再来看你。”说着就带着妇女们,一阵风似地走出门去。一会儿,门外响起清脆的鞭声,马喷着鼻子,车声辘辘地走了。
东边天上已微微露白,敌人的运输飞机又嗡嗡地响着,想来冒雪空投;但在白雪的掩盖下,它们找不到方位,只能在上空呜鸣哀鸣。我披衣起床看见门外雪地上,到处是极深的车辙和脚印,逶迤向南而去。
【注释】《三走严庄》以淮海战役为背景,写“我”三次到严庄的见闻。选文讲述的是第三次路过严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