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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死
(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网,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
庄子——(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上。)(走着,向四处看,)阿呀!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拔,敲着,说:)还是请司命大神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司命——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
(司命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汉子——(大约三十岁,体格高大,紫色脸,像是乡下人,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了庄子,)哙?
庄子——哙?(微笑着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汉子——唉唉,睡着了。你是怎么的?(向两边看,叫了起来,)阿呀,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你是刚刚活过来的。你的东西,我看是早己烂掉,或者给人拾去了。
汉子——你说什么?
庄子——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哪里人?
汉子——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学名叫必恭。
庄子——那么,你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呢?
汉子——探亲去的呀,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着急起来,)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汉子——(诧异,)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时候的人”?……我的衣服呢?
庄子——喷喷,你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儿——专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哪里谈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问你:你先前活着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想着,)哦,有有!那还是三四个月前头,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真吓得大家鸡飞狗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出惊,)鹿台?什么时候的鹿台?
汉子——就是三四个月前头动工的鹿台。
庄子——那么,你是纣王的时候死的?这真了不得,你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
汉子——(有点发怒,)先生,我和你还是初会,不要开玩笑罢。我不过在这儿睡了一会,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快还我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我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让我来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着的呀?
汉子——怎么睡着的吗?(想着,)我早上走到这地方,好像头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疼吗?
汉子——好像没有疼。
庄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你一闷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抢走了。现在我们是周朝,已经隔了五百多年,还哪里去寻衣服。你懂了没有?
汉子——(瞪了眼睛,看着庄子,)我一点也不懂。先生,你还是不要胡闹,还我衣服、包裹和伞子罢。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你这人真是不明道理……
汉子——谁不明道理?我不见了东西,当场捉住了你,不问你要,问谁要?(站起来。)
庄子——(着急,)你再听我讲: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哪里还有衣服呢!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候……
汉子——胡说!这话,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岁了!(走开来,)你……
庄子——我可真有这本领。你该知道漆园的庄周的罢。
汉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这本领,又值什么鸟?你把我弄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我扭你见保甲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话: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注】 , 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圜钱,斤半白糖,二斤南枣……
庄子——(严正地,)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庄子——(决绝地,)那就是了。既然这么胡涂,还是送你还原罢。(转脸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毫无影响,好一会。)
天地玄黄!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庄子向周围四顾,慢慢地垂下手来。)
汉子——死了没有呀?
庄子——(颓唐地,)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汉子——(扑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说了。赔我的衣服!
庄子——(退后,)你敢动手?这不懂哲理的野蛮!
汉子——(揪住他,)你这贼骨头!你这强盗军师!我先剥你的道袍,拿你的马,赔我……
(有删改)
【注释】“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其含义是:在那里是对的,在这里就是错的了。彼:那。这种情况下与那种情况下的是非标准不一,即没有客观的是非标准。出自《庄子·齐物论》,体现了庄子的“无是非观”。以强调事物的相对性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