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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原上秋
他经常来这里,不论雨天,还是晴天。这里松柏苍翠,雨天苍翠,晴天也苍翠。松柏在雨天里有雨水滑落,像流下的泪。
不下雨的时候,这个区域一半严肃,一半活泼。三十多年前,这是一个整体。记不清哪一天,一分为二了。外面沿马路的一半划出来,供居民使用:唱歌、跳舞、打牌、弈棋,老人们静坐,孩子们追逐打闹。另一半,一千多人躺在那里,很安静。哄闹声随风能进去,人不能进去。当中隔着一道门。是那种透视的铁艺门,彼此都能窥见,两边的人如相会,能拉手,不能拥抱。
他经常坐在那里,看着人聚人散。
起先没有划开的时候,他也时常过来。那时候有高墙和密不透风的大铁门。马路的对面是一幢小楼,四层,现在还在,显得破了,像一个老人一样安静而慈祥地坐在那里。他就在那栋楼里住着。那时候他的双腿还有充沛的力量支撑躯体,经常绕着高墙行走。回到家里,透过斑驳的玻璃窗子,能轻而易举地看到这里。
现在,景色不一样了。对面已换成高大的牌楼,牌楼上四个大字:烈士陵园。字是金色的,底是一种浅浅的蓝,透着淡淡的忧伤。
有一年,他看到对面的高墙被人推倒,听说是要建市民公园,他义愤填膺。他找到主管部门,亮出军功章,诉说了反对的理由。
负责人看到那些有岁月积淀、仿佛血染过的立功证书和奖章,一脸崇敬地接待了他。
工作人员一直与他沟通,公园还是建成了,或者说,陵园地块一分为二了。他接受了现实,他感觉到,实际上这样也不错:战友们在里面,依然有一份安宁,依然有苍松翠柏相拥。后来,孙子说了一句话,让他释然。孙子说,先烈打江山,不是为了后代幸福吗?
后来,他看到那些在公园里休闲的人,脸上都挂着幸福。这时候,他会想起孙子的那句话。
他比任何人在公园待的时间都久,他坐在已成隔挡的大门一边,左耳和右耳处在分裂的状态。左耳是欢闹,右耳是寂静。有时候反过来。他的情绪也分裂。右边是伤痛,左边是欢笑。有时候反过来。
他孙子也来过,孙子用一种凝重的表情看着里面。里面被苍松翠柏包围。大石碑后面,是一排排六十厘米高的墓碑。从门口看不到。
孙子回过头,变成一脸的欢喜,跑开了。孩子这个年纪不会装,高兴就是高兴。
看到孙子笑着跑开,他也涌动一份幸福。
他的痛只在下雨的时候隐隐发作。这个时候,公园里的欢笑被雨水冲散,剩下一片空旷和四处飘逸的寂寥。他打着雨伞蹲下来,挨个给墓碑擦洗,像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洗澡。这里的一千六百五十八个战友,他一个也不认识,却又都熟悉。无论是与日本鬼子搏斗牺牲的,在解放战争中倒下的,还是抗美援朝魂归故里的,他怎么会不熟悉呢。他们在战场上冲锋的姿态,他们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敌人的壮烈,他永不能忘。
每当擦到一个叫李云峰的烈士的墓碑时,他会想到那时的通信员,一个叫李什么峰的年轻战士。原谅他记不住战士的名字,因为这个李什么峰之前,已有两个通信员相继牺牲了。弹雨里,他问,叫什么名字。枪炮声很重,新的通信员把手围个喇叭大声说,他叫李什么峰。
后来,这个叫李什么峰的通信员也牺牲了。
他深深内疚。
他就把这个李云峰当作那个李什么峰的对待,在他身上多擦几下,在他身边多停片刻。
擦完墓碑,他已经很累了。他坐在前面的大石碑台阶上,把雨伞扣在头顶。一下子,弹雨似乎就起来了,啪啪,啪啪。这种氛围,不由他不想起那些枪林弹雨的故事。
坐久了,他会感觉到凉。由外到内的凉。四周的松柏都淌着雨水,他的眼睛和心也潮湿起来。
等云一片片散开,太阳光照在大地,公园的一侧开始欢闹起来,一张张笑脸又荡漾起来。
这是两个世界,彼此守望。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