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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牙
裘山山
袁医生有一颗金牙,说话的时候刚好可以看到。袁医生的金牙在我们东岙镇远近闻名,以至于很少有人叫他袁医生,而是叫他金牙医生,还有人直接叫他金医生、金大夫,平白无故地让金氏家族添了个人丁。
我见到袁医生时,他已经小有名气了,人称东岙一把刀。人们都说他技术了得,动过刀的地方细细一条线,没有疤痕。
袁医生见到我,亮出那颗金牙朝我笑,脸上泛着油光,我一下觉得腻歪。医生难道不该是高冷的吗?他本来就其貌不扬,还弄颗金牙,好俗气,像旧社会的地痞流氓。
我很快发现,袁医生和地痞流氓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是个宅心仁厚的男人。首先他对病人很好,病人自然对他感激不尽,墙上挂着的几面锦旗可以佐证。其次,袁医生对我也很好,从没把我当成小杂役,而是认真地教我打针换药这些技术活儿。在我熟练掌握了基本的打针换药技能后,袁医生决定教我创伤缝合技术。这在他也是顶级技术,属于看家本领。我很激动,如果以前学的是护士手艺,现在学的就是医生手艺了。
转眼我在卫生院已经半年了,从春到秋,秋分都过了。
那天早上袁医生一来脸色就不好,说头疼,进到里间休息去了。
天气依然很热,秋老虎发威。我坐在诊室搓棉球,对着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吹,听窗外最后一批知了声嘶力竭地叫,一时间有些厌倦,也有些惆怅。
忽然听见门外一片嘈杂,有人大哭,有人吆喝。大哭的是个年轻女人,捂着脑袋,血从她的指缝流出,像几条红色的蚯蚓爬过脸颊,吆喝的是她家人,说家里盖房子,一根房梁掉下来砸在了她脑袋上。
“金牙医生呢?”“金医生呢!”“金大夫!”他们大喊大叫,金光闪闪。
袁医生从里间出来了,他查看了伤口,对众人说:“问题不大,缝几针就好了。”
他把我叫到一旁低声说:“你来做。我今天状态不好,脑壳痛得很。”我瞪大了眼睛。他说:“就是个表皮缝合,伤口不大,缝几针就可以了,你没问题的。”我点点头,心情很激动,转身去拿器械包。
袁医生让家属出去,把她安置到椅子上,拿出做手术的洞巾盖住她的脑袋。我上阵了。
在此之前,我已在手术室多次观摩袁医生给老乡缝合伤口,程序已经烂熟于心。先用剪刀剪掉伤口四周的毛发,然后做清创,接着局麻,再然后穿针引线。
开始缝合时,我的手还是有些抖。亮晃晃的针下不去手。我闭上眼在心里想着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然后,就下手了。一共缝了五针,我感觉我那五针缝得比平日里练习时还要好,针脚、间距都很标准。
袁医生给我比了个大拇指,然后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上去很虚弱。
我仔细包扎好伤口,摘下女人的洞巾。女人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抬眼看到我,很惊诧地说:“是你给我缝的?”她伸手去捂脑袋,好像要确定脑袋是否安在。袁医生在一旁说:“不要乱碰伤口,我告诉你,缝得很好,不信拆线的时候你看。”
袁医生的语气不容置疑。女人终于不说话了。
走之前女人说:“谢谢了,医生”。她是冲着袁医生说的,捎带着也看了我一眼。我的满足感瞬间爆棚,早上的厌倦情绪和惆怅心情都不复存在。
就在我给那个砸破头的女人缝了针后的第二天,父亲告诉了我恢复高考的消息。也就是说,我也可以通过考试进大学了。
我忽然感觉天地开阔,激动不已,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袁医生,开始在家复习。我甚至都没有去卫生院给那个女人拆线。什么注射、清创、缝合,都被我抛在了脑后,我抱着几本书开始死记硬背。
某一天,忽然听妈妈说起了袁医生,感觉很遥远。
妈妈说:“今天我去卫生院拿药,听说袁医生的金牙没了,成了个‘缺牙巴’。说是出了一起医疗事故,患者追着他赔钱,他没钱,就把金牙取下来赔了。”
这让我很意外。第一没想到他那颗金牙是真的,我曾怀疑只是包了一层金纸。第二没想到他会出医疗事故,那么心细的一个人。这也太倒霉了。
一个多月后,我走进考场,再之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妈妈说:“你应该去看一下袁医生。你知不知道,那个找袁医生闹事的患者,就是你缝合伤口的那个女人。”
我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
妈妈说:“我骗你干嘛?我去问了袁医生,他亲口告诉我的,就是那个砸破头的女人,只不过袁医生坚持说是他缝的,不准那个女人来找你,害怕影响你复习。他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
我跑去看袁医生。
袁医生一见我就开心笑道:“大学生,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晓得你能考上,你可以去上大学了。好羡慕你哟,太羡慕了。”
他果然成了“缺牙巴”。
我说:“那个,那个女的,那个伤口……”
他摆摆手:“莫事莫事。伤口感染很常见。就是掉了一根很短的头发在伤口里,天又热,有点感染。现在已经好了,已经好了。”
我说:“那您的牙,金牙?”
他说:“也不晓得是哪个造的谣,牙齿是我自己掉的,牙龈炎。原来就是个烂牙齿、烂牙齿,包了一下。”
我将信将疑,这和妈妈说的不一样。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但我没有追问下去,选择了相信。
我将父亲托人给他买的新版《外科医生手册》递给他。袁医生拿到书,半晌无语,抬眼看我的时候,竟然眼泪汪汪。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