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
像是影子,像是其他
李浩
偶尔,奶奶会只言片语地提到我的爷爷。在我的感觉中,奶奶嘴里的爷爷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一种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飘泊之物”,一种似乎不那么真实的存在。在奶奶的只言片语中,爷爷有太多的名字,譬如“你爷爷”;譬如, “他”;譬如,“不着家的”“睡窝棚的”;譬如,“死鬼”“痨病鬼”“胜儿他爹”“瘦兔子”“疯子”。还有的时候,爷爷会被奶奶完全地省略掉,她直接从事件讲起,听着听着我才意识到,哦,原来她在说我的爷爷,原来,她又记起了他。
那个痨病鬼。一天天就是咳,就是咳。他藏着钱呢。我早知道,他藏着呢。可就是不肯抓药。那个痨病鬼。什么也没给家里留下。他还给小花传上了病。
我母亲说,这才是我奶奶心里的“症结”所在,奶奶对爷爷的怨气和愤恨皆是由此而起。母亲说,我爷爷的肺结核没有传给奶奶、我父亲和四叔,却传给了三姑。在三姑咳了几天的时候奶奶到村外的窝棚里去找我爷爷-这并不好找,我爷爷居住的地方常换,十里八村废弃的窝棚都被他睡遍了,奶奶求他拿出几块银元来给女儿抓药,就算是借他的也行-好说歹说,一脸难色的爷爷终于从一棵槐树的下面扒出了一枚银元:“这不是咱的。你记得,咱得还。咱得还上。”
我母亲说,爷爷的那块银元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大夫来了,也抓了药,但我三姑还是一日病重一日。奶奶又去找爷爷要钱,爷爷告诉她已经没有了,一分也没有了,都发出去了······“其实他有。你爷爷吧,这个人······当年那些人,都这样。也不是他一 个.”
爷爷是地下党。1996年出版的《滨州市志》上有他的名字,职务是中共地下党滨州区委副书记。他负责整个滨州区地下党的活动经费-《滨州市志》曾专门提到,他在负责这部分“党的资产”的时候,没丢过一分钱,也没把一分钱用在自己的身上。
在奶奶的描述中,爷爷在这个家的存在就像是淡淡的影子,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飘忽感,他的心在别处,身在别处,尤其是后来,日本人占领了之后,尤其是“紧张起来”之后-“里里外外,都得我一个人。你找他?不着家的可不能让你找到。他忙着呢,瘦兔子似的。”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自言自语,油灯的细火苗一蹿一蹿,油烟中弥散着混杂了蓖麻油的灯油气味,它早已把整个屋子充满了。“受的那个罪哟。”奶奶说的这句没头没尾也没有主语,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爷爷还是说自己。
我爷爷真的就像是一个时有时无、多数时候是无的影子,他在家的时候很少。即使回来,也都是夜间,甚至都是后半夜,那时候我的父亲、三姑和年幼的四叔都已睡去,只有正在纺线或者纳鞋底的奶奶还在油灯前醒着,墙上跳动的影子比她更瘦更长·······偶尔,被自己的身体压麻了手臂的父亲翻身,一睁眼,他看到爷爷坐在炕沿上的影子-他根本来不及说句什么就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压进了梦乡。
我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爷爷的“换命”,这是她对爷爷耿耿于怀的另一个缘由,每次说起她都会咬到自己的牙-“这个死鬼!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
把那些只言片语以及我父亲、母亲和四叔的讲述串联起来-于是,我在自己的大脑里搭建了有关爷爷的那个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我爷爷有四个兄弟两个妹妹,然而在兵荒马乱、缺衣少食的年代,到我爷爷十三岁那年家里就剩下了爷爷和三爷爷兄弟两个,他们相依为命。后来我爷爷去天津上学,而三爷爷则不知道为何离家出走,当起了土匪-我们当地管土匪叫“仨儿”,三爷爷变成了“林仨儿”。
林仨儿声名赫赫,几乎所有的恶行都有他的份儿,他的身上背着数十条人命,而每条命的背后又各自有着一条流不尽的鲜血河流.......奶奶一个对她很好的舅舅,在给她家送高粱米的时候被土匪劫了,没等家里凑上赎金就撕了票,可赎金一分也没少要。
“这个林仨儿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区委书记梁朝河当着我爷爷的面儿签署了召开公判大会、会后将林仨儿一伙儿六名土匪枪决的命令,他命令我爷爷负责看押和枪决等事宜。据说,我爷爷找到梁书记,建议用活埋替代枪毙-毕竟,子弹要省着点儿用;活埋会比枪毙更有震慑效果,也更能让那些受害人的家属出口恶气-梁书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就这么办吧!你组织咱们的民兵去挖坑!
傍晚,爷爷回家了一趟,他拿走了家里最好用的那把铁锹。如果不是他取走铁锹,奶奶也许不会把后来发生的事那么顺畅而迅速地和爷爷联系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埋下林仨儿的那个土丘被人挖开了,里面那么招人恨的、应当挨千刀的林仨儿已经不知去向。
爷爷受到了审查。据说,爷爷在第二天上午就向组织坦白了自己的所做;据说,同样是据说,我爷爷在牢房里,就和三爷爷商量了把三爷爷救下来的计划,不管怎么说,这个让他也咬牙切齿的土匪头目是他的亲兄弟,老奶奶临终前反复叮嘱过我爷爷,要看护好他,千万要看护好他。
“你干吗要放他?你要想放他,别抓他啊,让他继续杀人放火多风光啊!这么多年,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多年之后,奶奶提起这件事儿来话语里还是包含着怨恨和不满。她不肯原谅,这是直接扎到她心尖上的一件事儿,直接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被挖掉一块肉的一件事儿。
“他的命你都能救,那咱家花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也没见你用这么大的力气!咱家花儿,临死的时候就是喊爹,你那时在哪儿?”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个人!你别回来啦!少了你我们一样过!”
大约,我爷爷也没有想到奶奶的坚决,平日里她可不是这样。她被林仨儿脱逃这件事儿伤透了。再加上我花儿姑姑的死。爷爷在房子外面徘徊了几日,最后,在门口放下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和三斤小米,又退回到树园子的窝棚里。这一去,便是与家的永别。在讲述爷爷被拒之门外的片段时,奶奶的语气中怨愤的成分似乎会变得更多,可我母亲却觉得,“你奶奶应是后悔了。”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我爷爷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突然病情恶化,他开始咳血,大口大口地咳,大口大口。奶奶被人叫去,她和我爷爷在窝棚里说了很久,然后,我父亲和四叔也被叫进了窝棚,爷爷就在荒郊的窝棚里咽了气。
我知道的是,据我父亲的讲述而知道的是,奶奶从爷爷的窝棚里出来,径直走到蹲在门外的柳树下吸着旱烟的梁朝河面前:你给我找两个人。跟着我走。
他们在果树下,生有三棵白蜡树的艾草地里,桥墩的缝里,以及河边老槐树生着虫子的树洞里,先后找到了二十几枚银元,和一小包被蓝布包裹着的东西。它们,被交到了梁朝河的手上。
深陷于悲痛中的梁朝河显得更为悲痛。“我这林哥,这,这是......”
“他没动过一分一厘,你清点一下。”奶奶认认真真地对梁朝河说着,“他说,等胜利了,就再也没有穷苦人了,就都能有饭吃了-是这样吗?”
(出自《小说月报》2022年第5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