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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台戏
阎秀丽
真没劲!
张涛站在戏台上,脑海里冒出满仓的脸,嘴里叨咕了一句,拤着腰来回走着,看着自己忽长忽短的身影。他想起小时候,九叔他们在这个戏台上唱戏的情景,他坐在戏台下,看得津津有味。如今他们都老了,自己也不再年轻了。
张涛咧了咧嘴。十多年前回来的时候,他开着一辆桑塔纳,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着他从车上往下搬东西,满眼都是羡慕,前呼后拥地跟进屋来,爹娘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如今爹娘都老了,他每天忙忙碌碌的,很少回老家,都是爹娘去城里住一段时间再回来。前一段工作上的事很多,每天加班,现在终于忙完了,便休假回老家看看爹娘。
张涛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叽叽咕咕地说话,他不想动弹,只是躺在炕上。是娘,和来人说话。
“这都几点了还在睡?”
“打回来也不咋爱说话,喝了点儿酒就睡。对了,满仓你过来有事?”
满仓?张涛听到这里,激灵一下就醒了,似乎有一种久远而又熟悉的呼唤,让他的心里“咯噔”地震了一下。
小时候张涛和满仓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但是俩人一个不服一个,曾经在上学的时候因为争当班长,两个人一个星期没说一句话。
满仓是九叔的儿子。
九叔的戏唱得好,胡弦拉得更好,满仓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唱戏,他爹在台上唱,满仓在台下小声地哼,竟也哼得像模像样。
满仓上了台,虽然只是饰演家丁甲或是小二乙,但他依然在台上摇头晃脑、颠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台下的人笑得震天响,把一个萧条的冬季撩拨得生机盎然。张涛心里很是羡慕,也想上台,却因为没有“艺术细胞”,而被拒之于台下。
张涛上不去戏台,看满仓在台上撒欢儿,对着台下的他挑眉挤眼,心里便有些气。再唱戏的时候,他宁可自己在家待着无聊,也不去凑那个热闹。
后来高考,张涛考上大学,满仓落了榜。满仓拍了拍张涛的肩膀说:“你在外好好工作,我在家建设家乡。”张涛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他觉得满仓很可笑。
这次回来,张涛去找满仓,他家人却说满仓去了大棚,张涛悻悻而归。前几年就听爹说,满仓的大棚蘑菇销量一直很好,后来又带着村里人大片种植蘑菇,几年的工夫,便形成了一个产业基地,全村人都视满仓为村里的“能人”。就为这,张涛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要知道,原来在村里人的眼中,张涛才是村里的“能人”。大学毕业后,他进了局机关工作,没几年就当上了科长,这在村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而满仓只能在家侍弄那些地,和他根本没有可比性。这让张涛的心里很满足。
闲暇时给爹娘打电话,爹娘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满仓的事,这让张涛的心里莫名地有了失落感,觉得满仓在村里的名望超过了自己。
娘留满仓吃饭,满仓也不推脱,盘腿上了炕。三杯酒之后,张涛说,村里太过于冷清,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满仓便笑,说:“都在忙,哪像你,可以休假享清福。”
“大冬天的有啥可忙的,不猫冬啊?”张涛心里便有了一丝得意。
“猫冬?老皇历了,早就翻篇喽,越是到这个季节越是忙。”
“戏也不唱了?我还想回来听你吼两嗓子呢。”
“哪有闲工夫啊,再说谁还去看?家家都有大电视,谁还听咱们唱?”
“我就想回来听你再唱两段,听着心里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张涛没有说出来,问满仓,“闲下来能不能组织人再唱一场戏?”
“你就那么想听?”
“想听。”
“为啥?”
“变化太快。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回来时我差点儿没找到回家的路。那些老房子没了,路变了,人也生疏了,以前回村都是熟面孔,都在门口蹲着闲聊,现在却看不到人。要不是村里那个大戏台,我还以为我走错了地方。人少,感觉这心里有点儿……空得慌。”
“你说得对。咱们村变化这么大,那些在外面的人,回来怕是找不到自家了。”
“就是,腰包鼓了,这可不能空。”张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这叫精神富裕。”
满仓盯着张涛,盯了好一阵才说:“到底是在城里工作的干部,看问题看得深。”接着,满仓又说,“你说得太对了,虽然我们生活富裕了,但精神不能贫瘠。”
“那,组织人再唱一场戏?”张涛问。
满仓说:“怎么要和我唱对台戏啊?你从小都不会唱,能唱过我?”
“不信咱们就试试,不会唱我还不会号啊。”张涛看着满仓。
“你去城里工作,我在老家改变咱们的家乡,这可是当初我们俩说的话。”
“好,再来一场对台戏?”
“这叫琴瑟和鸣。”
晚上,大戏台前站满了人,随着一阵锣鼓声响起,满仓和张涛粉墨登场,在台上龙行虎步,有板有眼地唱起了《将相和》。
灯光掩映中,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抖身上的袍袖,被弦音托起的唱腔像月光一样,溢满这个小小的村庄。
(选自《小小说选刊》2022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