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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在难中(节选)
叶绍钧
第二天早上,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潘先生夫妇两个已经在那里谈话了。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纸上的话,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作为校长,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依依之情,决计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无依傍,寄住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地发恨:恨这大帅那大帅调兵遣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课。
火车抵达让里,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着。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怎么,先生回来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闯进去上下左右打量着。没有变更,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吩咐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常开学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一些教员只顾逃难,不顾职务,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一凛;但又赞赏自己有主意,决定从上海回来到底是不错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校里,提起笔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
他起好草稿,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便得意地誊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张,命校役向一个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弄得下去!但也没有办法,惟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信。
明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至于渺茫。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于心曲。
他抽完了一支香烟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处。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言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阔,也愿意作为妇女收容所,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热诚的欢迎,更兼潘先生本来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办事处就给他红十字的旗子,好在学校门前张起来;又给他红十字的徽章,标明他是红十字会的一员。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如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现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这里,便笑向办事处的职员道,“多给我一面旗、几个徽章罢。”他的理由是学校还有个侧门,也得张一面旗,而徽章这东西不很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办事员依他的话给了他。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着;可是学校的侧门上并没有,原来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门上去了。一枚红十字徽章早已跳上潘先生的衣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枚呢,潘先生重重包裹,藏在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大的,一个是阿二的。”虽然他们远处在那渺茫难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给他们加保了一重险,他们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离让里只一百多里路。
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关,潘先生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打听去。姓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来。
姓吴的悄悄地说,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发狂似地喊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一壁说道,“我回去了!”
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你关着门就可安睡,我今夜有事,不回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实在还可以穿穿;又有潘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车!车!福星街教堂。”
明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冷。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闪出教堂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又一条街,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转一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