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一个文官的死
【俄】契诃夫
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也挺好的庶务官切尔维亚科夫,坐在剧院正厅第二排,举起望远镜,看《哥纳维勒的钟》。他一面看戏,一面感到心旷神怡。可忽然间,他的脸皱起来,眼珠往上翻,呼吸停住……他取下望远镜,低下头,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切尔维亚科夫一点也不慌,掏出小手绢擦了擦脸,照有礼貌的人的样子往四下瞧了瞧,看看他的喷嚏搅扰别人没有。可这一看,他就心慌了。他看见坐在他前面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用手套使劲擦他的秃顶和脖子,嘴里嘟嘟哝哝。切尔维亚科夫认出小老头是在交通部任职的三品文官布里扎洛夫将军。
“我把唾沫星子喷到他身上了!”切尔维亚科夫心想,“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别处的长官,可这仍然有点不合适。应当赔个罪才是。”
切尔维亚科夫就嗽一下喉咙,把身子向前探出去,凑着将军的耳根小声说:“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我出于无心……”
“没关系,没关系……”
“请您原谅我。我本来……我不是有意这样!”
“哎,请好好坐着,劳驾!让我听戏!”
切尔维亚科夫心慌意乱,傻头傻脑地微笑,开始看舞台上。他在看戏,可再也感觉不到心旷神怡了。他开始惶恐不安,定不下心来。到休息时间,他走到布里扎洛夫跟前,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终于克制住胆怯心情,嗫嚅道:“我溅着您了,大人……务请原谅……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够了!我已经忘了,你却说个没完!”将军说完,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唇。
“他说忘了,可他那眼神多凶!”切尔维亚科夫暗想,不时怀疑地瞧着将军。“连话都不想说了。应当对他解释清楚,我完全是无意的……这是自然规律……不然他会认为我故意啐他。他现在不这么想,可过后就会这么想的!”
回家后,切尔维亚科夫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了妻子。他的妻子先是被吓着了,但后来听说布里扎洛夫在“别的部门”,也就放心了。但他觉得妻子对发生的事似乎过于轻率。
“不过你还是去一趟,赔礼道歉的好,”他的妻子说,“他会认为你在公共场合举止不当!”
“说得对呀!刚才我道歉过了,可他有点古怪,且一句合情合理的话也没有。不过那时候也没时间细谈。”
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刮了脸,去布里扎洛夫那儿解释。他走进将军接待室,看到那儿有许多人请托各种事情,将军本人夹在他们当中,开始听取各种请求。将军问过几人后,抬眼望着切尔维亚科夫。
“昨天在剧场,如果大人还记得的话,”切尔维亚科夫说,“我打了个喷嚏,无意中溅了……务请您原……”
“简直胡闹……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将军扭过脸,对下一名来访者说:“你有什么事?”
“他连话都不愿意说!”切尔维亚科夫脸色煞白,心里想道,“看来他生气了……不行,这事不能这样放下,我要跟他解释一下……”
当将军接见完最后一名来访者,正要返回内室时,切尔维亚科夫一步跟上去,嗫嚅道:“大人,倘若在下胆敢打搅大人的话,那纯粹是出于一种悔过的心情……我不是有意的,您要知道才好!”
将军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挥一下手。
“您简直开玩笑,先生!”将军说完,进门不见了。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切尔维亚科夫想,“根本连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呀!他是将军,可是竟然不懂!既然这样,我也不想对这个摆架子的人赔罪了!去他的!我给他写封信,再也不来了!真的,再也不来了!”
切尔维亚科夫这么思量着回到家里。可给将军的信却没写成。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这信该怎么写,只好次日又去向将军本人解释。
“我昨天来打搅大人,”当将军向他抬起疑问的目光,他开始嗫嚅道,“并不是如您所说的那样为了开玩笑。我是来赔礼道歉,因为我打喷嚏时溅着您了……至于开玩笑,我可从来没想过。在下胆敢开玩笑吗?倘若我真开玩笑,那就丝毫谈不上对大人的敬重了……谈不上……”
“滚出去!!”忽然间,脸色发青、浑身打颤的将军大喝一声。
“什么,大人?”切尔维亚科夫小声问道,他吓呆了。
“滚出去!!”将军跺着脚,又喊了一声。
切尔维亚科夫突然感到肚子里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口。他来到街上,步履艰难地走着……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家里,没脱制服,就倒在长沙发上……咽气了。
(选自《契诃夫短篇小说选集》,有删改)
文本二
“您骂我客观,说这种客观态度是对善和恶的漠不关心,说它是理想和思想的缺乏等。您希望我在描写偷马贼的时候应当说明:偷马是坏事。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话就是我不说,别人也早已知道了。让陪审员去裁判吧,我的工作只在于表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写道,您要是跟偷马贼打交道了,那么您得知道,他们并不是乞丐,而是吃得饱饱的人,这些人算得是一种狂热的信徒,偷马不单纯是盗窃,而是癖好。当然,把艺术和说教配在一起是愉快的事,不过对我个人来说,这却非常困难,并且由于技术条件而几乎不可能。要知道,为了在七百行文字里描写偷马贼,我得随时按他们的方式说话和思索,按他们的心理来感觉,要不然,如果我加进主观成分去,形象就会模糊,这篇小说就不会像一切短小的小说应当做到的那么紧凑了。我写的时候,充分信赖读者,认定小说里所欠缺的主观成分读者自己会加进去……”
“我以读者的身份给您提一个意见:您描写苦命人和可怜虫,而又希望引起读者怜悯的时候,自己要极力冷心肠才行,这会给别人的痛苦一种近似背景的东西,那种痛苦在这背景上就会更明显地露出来。可是如今在您的小说里,您的主人公在哭,您自己也在叹气。是的,应当冷心肠才对。是的!有一回我写信给您说,人在写悲惨的小说的时候应当冷淡,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人可以为自己的小说哭泣,呻吟,可以跟自己的主人公一块儿痛苦,可是我认为这应该做得让读者看不出来才对。(我在喜芝这篇习作中对喜芝的死就是持着这种态度的)态度越是客观,所产生的印象就越有力。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摘自《契诃夫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