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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江之秋
傅东华
从前谢灵运游山,“伐木取径,……从者数百人”,以致被人疑为山贼。现在人在火车上看风景,虽不至像康乐公那样杀风景,但在那种主张策杖独步而将自己也装进去做山水人物的诗人们,总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有伤风雅的。
不过,我们如果暂时不谈风雅,那么觉得火车上看风景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
风景本是静物,坐在火车上看就变动的了。那风景会移步换形,供给你一套连续不断的不同景象,使你在数小时之内就能获得数百里风景的轮廓。这样的风景就是一部以自然美做题材的小说,它是有情节的,有布局的——有开场,有Climax也有大团圆的。
新辟的杭江铁路从去年春天通车到兰溪,我们的自然文坛就又新出版了一部这样的小说。批评家的赞美声早已传到我耳朵里,但我直到秋天才有工夫去读它。然而秋天是多么幸运的一个日子啊!我竟于无意之中得见杭江风景最美的表现。
秋是老的了,天又下着漾漾雨,正是读好书的时节。
从江边开行以后,我就壹志凝神的准备着——准备着尽情赏鉴一番,准备着一幅幅的画图连续映照在两边玻璃窗上。
萧山站过去了,临浦站过去了。这样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只偶然瞥见一两点遥远的山影,大部分还是沪杭路上那种紧接地平线的平畴,我便开始有点觉得失望。于是到了尖山站,你瞧,来了——山来了。
山来了,平畴突然被山吞下去了。我们夹进了山的行列,山做我们前面的仪仗了。有时你伸出手去差不多就可摸着山壁,但是大部分地方山的倾斜都极大。你虽在两面山脚的缝里走,离开山的本峰仍旧还很远,因而使你有相当的角度可以窥见山的全形。但是哪一块山肯把它的全形给你看呢?哪一块山都和它的同伴们或者并肩,或者交臂,或者搂抱,或者叠股。有的从她伙伴们的肩膊缝里露出半个罩着面幕的容颜,有的从她姊妹行的云鬓边透出一弯轻扫淡妆的眉黛。浓妆的居于前列,随着你行程的弯曲献媚呈妍;淡妆的躲在后边,目送你忍心奔驶而前,有若依依不舍的态度。
于是过了湄池,便又换了一幕。突然间,我们车上的光线失掉均衡了。突然间,有一道黑影闯入我们的右侧。急忙抬头看时,原来是一列重叠的山嶂从烟雾迷漫中慢慢地遮上前来。
这时最奇的景象,就是左右两侧山容明暗之不一。你向左看时,山的轮廓很暧昧;向右看时,却如几何图画一般的分明。你以为这当然是“秋雨隔田塍”的现象所致,但是走过几分钟之后,暧昧和分明的方向忽然互换了,而我们却是明明按直线走的。谁能解释这种神秘呢?
到直埠了。从此神秘剧就告结束,而浓艳的中古浪漫剧开幕了。幕开之后,就见两旁竖着不断的围屏,地上铺着一条广漠的厚毯。围屏是一律浓绿色的,地毯则由黄、红、绿三种彩色构成。黄的是未割的绥稻,红的是荞麦,绿的是菜蔬。可是谁管它什么是什么呢?我们目不暇接了。这三种彩色构成了平面几何的一切图形,织成了波斯毯、荷兰毯、纬成绸、云霞缎……上一切人类所能想象的花样。
且因我们自己如飞的奔驶,那三种基本色素就起了三色板的作用,在向后飞驰的过程中化成一切可能的彩色。浓艳极了,富丽极了!我们领略着文艺复兴期的荷兰的画图,我们身入了《天方夜谭》的苏丹的宫殿。
而且水也出来了。一路来我们也曾见过许多水,但都不是构成风景的因素。过了郑家坞之后,才见有曲折澄莹的山涧山溪,随山势的纡回共同构成了旋律。杭江路的风景到郑家坞而后山水备。
于是我们转了一个弯,就要和杭江秋景最精彩的部分对面——就要达到我们的Climax①了。
苏溪!——就是这个名字也像具有几分的魅惑,但已不属出产西施的诸暨境了。
既有定形,就有尽处,有尽处就单调了。你站在这个地方,你是要对几何家的本身也发生怀疑的。你如果尝试说:在某一瞬间,我前面有一条路。左手有一座山,右手有一条水。不,不对;决没有这样整齐。事实上,你前面是没有路的,最多也不过几码的路,就又被山挡住,然而你的火车仍可开过去,路自然出来了。你说山在左手,也许它实在在你的背后;你说水在右手,也许它实在在你的面前。
因为一切几何学的图形都被打破了……
寻常,风景是由山水两种要素构成的,平畴不是风景的因素。所以山水画者大都由水畔起山,山脚带水,断没有把一片平畴画入山水之间的。在这一带,有山,有水,有溪滩,却也有平畴,但都布置得那么错落,支配得那么调和,并不因有平畴而破坏了山水自然的结构,这就又是这最精彩部分的风景的一个特色。
此后将近义乌县城一带,自然的美就不得不让步给人类更平凡的需要了,山水退为田畴了,红叶也渐稀疏了。不过,我们这部小说现在尚未完成,其余三分之一的回目不知究竟怎样② , 将来的大团圆只好听下回分解了。
(有删改)
注:①C1imax:英语,高潮。②其余三分之一的回目不知究竟怎样:杭江铁路全长三百多公里,其中兰溪至江山一百多公里当时尚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