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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宝
王晋康
2050年12月,我离开设在太空城的时空管理局,回乡探望未婚妻栀子。那天是阿炳先生逝世百年纪念日,阿炳是她最崇敬的音乐家,是她心中的神祗。她在音乐厅举办阿炳二胡曲独奏音乐会,当《二泉映月》的旋律从琴弓下淙淙地淌出来,我仿佛听到了天籁。那是瞎子阿炳想象中的无锡惠泉山美景,月色空明,泉声空灵,白云悠悠,松涛阵阵。这是大自然最深处流出来的净泉,是人类心灵最深处的谐振。琴弓飞速抖动,栀子流泪了,观众也流泪了。当最后一缕琴声在大厅中飘散后,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
回到家,栀子还沉浸在激荡的情绪中,她说:“阿炳先生的乐曲是偶然飘落人间的仙音,是人类不可多得的至宝。先生一生穷愁潦倒,但有《二泉映月》传世,他的一生也就值了!”
她的目光里燃烧起痴狂的火焰:“何汉,据说阿炳先生能演奏300多首乐曲!可惜它们永远失传了。一想到这些丢失的瑰宝,我就心如刀割!”
“我们去找到那些失落的瑰宝!”虽然时空管理局的规定十分严格,处罚严厉无情,但是,我顾不得了。
我们选择了1946年的惠山寺庙会。抗日战争刚刚结束,胜利的喜悦中夹杂着凄楚困苦。庙会里人头攒动,江湖艺人在敲锣打鼓、翻筋斗、跳百索、立僵人,地摊上摆着泥人大阿福。我穿着长袍,栀子穿着素花旗袍,在一条小巷里等待。小巷铺着青石板,青砖垒就的小门洞上爬着百年紫藤,银杏树从各家小院中探出枝叶。
阿炳的琴声从巷子深处涌来,是《听松》,沉雄有力,气魄宏大。两个身影在拐角出现,前边是一位中年女人,穿蓝布大襟上衣,手里牵着阿炳长袍的衣角,显然是他的夫人董彩娣。阿炳戴着墨镜和旧礼帽,肩上、背上挂着琵琶、笛子和笙,一把二胡用布带托在胯部之上,边走边拉。
他们走过去了,栀子还在呆望着。我推推她,她才如梦初醒。我们赶紧追上阿炳,把激光录音头对准琴筒。阿炳的琴声连绵不断,起承时流转自然。阿炳的操弓如云中之龙,夭矫多变,而贯穿始终的基调苍凉高远。阿炳一直不停地演奏着,物我两忘,与音乐融为一体。
整整一天,我们像导盲犬一样走在先生前面。直到夕阳西斜,董彩娣拉着丈夫返回,在青石板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我和栀子坐时间车赶回,用整整一夜的时间听录音,做统计。先生共演奏了270首乐曲,栀子说,它们几乎都是精品,其中至少有15首是堪与《二泉映月》媲美的极品!栀子欣喜得难以自禁:“汉,知道你对人类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吗?储师竹、杨荫浏先生只录下6首,我们录下270首呀。”
栀子说:“今天再去一次,请先生亲自为他的乐曲定出名字好吗?”
我不能不同意:“咱们要尽量早点返回,不要忘了,我们是未经批准的时间偷渡者。”
这天春雨淅淅,我们在街上没等到先生,便辗转打听,来到先生的家。一座破房,门廊下四个孩子在玩耍,他们是董彩娣前夫的孩子,个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董彩娣不在家,孩子们说她“缝穷”(给单身穷人做针线活)去了。阿炳先生坐在竹椅上仍戴着墨镜和礼帽,似乎随时准备出门。他侧耳听我们进屋,问:“是哪位贵客?”
栀子趋步上前,鞠躬说:“阿炳先生,华先生,我们把您昨天的演奏全录下来了,请您听听,告诉我们每首曲子的曲名,好吗?”
先生点头说:“好呀。”
栀子打开激光录音机,第一首先放《二泉映月》。凄楚优美的琴声响起来,阿炳先生浑身一颤,侧耳聆听一会儿,急迫地问:“你们哪位在操琴?拉得这么好?”
栀子的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先生,是您呀,这是您的录音。”
原来先生刚才没听懂栀子的话,他不知道什么是录音。栀子做了解释,把录音重放了一遍,阿炳入迷地倾听着。一曲既毕,栀子说:“先生,这是你的一首名曲,它已经……”她改了口,“它必将留传千秋。请给它一个名字吧。”
阿炳苍凉地说:“姑娘,我盼知音盼了一辈子,今天才盼来啦。这首曲子我常称它‘瞎拉拉’,若要起名字,就叫……‘二泉月冷’吧。”
栀子继续播放,阿炳也一首首给出曲名。快中午了,雨越下越大,董彩娣回来了。我们都沉浸在音乐氛围中,没注意到她坐立不安的样子。她终于打断阿炳的话头,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我皱着眉头对栀子说:“她好像说要把琵琶当出去,买点儿肉菜招待我们。”
栀子眼眶红了,急急掏出钱包:“先生,我这儿有钱!”她肯定想起人民币不能使用,又急忙扯下耳环和项链:“这是足金的首饰,师母请收下!”
我厉声喝道:“栀子!”
栀子扭回头看看我,这才想起出发前我严厉的嘱咐。她无奈地看看阿炳夫妇,泪水夺眶而出。忽然她朝阿炳跪下,伏地不起,肩膀猛烈地抽动。阿炳先生对妻子低声交代着,让她到某个熟人那儿借钱。趁这当儿,我急忙扯起栀子离开,甚至没向阿炳夫妇告别。
桅子泪水汹涌,一直回望着那座破房。
我曾再三向栀子交代:“时间旅行者不允许跟异相时空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这是旅行者必须遵守的道德底线。如果把原子弹带给希特勒,把猎枪带给尼安德特人,甚至只是把火柴带给蓝田猿人……历史该如何震荡不已!过度剧烈的震荡有可能导致时空结构大崩溃。”
回到时间车里,栀子啜泣不已,激动地说:“这样伟大的音乐家,你能忍心旁观他受苦受难,四年之后就吐血而死?汉,我们把阿炳先生接回2050年吧!”
我启动了时间车:“我们只是时间旅行者,不能改变历史的。需要改变的太多了,你能把岳飞、凡·高、耶稣都带回到现代?想都不能想啊。”
栀子悲伤地沉默了很久,低声说:“只要这些音乐能活下去,先生也会含笑九泉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