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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爹
台静农
羊镇的十字街,还是以前那样扰攘着。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十字街右边一家油盐店的吴老爹,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了。他十四岁的时候,便来到这油盐店家。据他自己说,他的双亲死得非常早,没有姊妹兄弟,只是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
他的主人和主母见他谨慎而且忠实,对他也非常好,几十年来,从没有向他发过怒,或向他斥责过。不幸主母死后的二年,主人便跟着死了。主人就将刚十八岁已经结过婚的少主人,托吴老爹好好地同着少主人一起过活。
可是少主人的性格,并不能像主人那样安分守己地生活。主人的遗产只是他一生辛勤经营的油盐店,主人生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地坐在柜台里,守着一两油五文盐的生涯,但是少主人竟没有这样的耐性子,有时候愤然地说:“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吴老爹起初以为这是少年免不了的毛病,曾委婉地劝他,他也倒听话。
主人死后第二年,少主母生了一个儿子。吴老爹几乎比少主人还高兴,觉得主人毕竟是有德的。至于少主人的行为,可渐渐地不规矩起来了,下午或晚间总是不在家的日子多。
吴老爹时常在少主人面前说比方想开导他,但是少主人却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有时还遭少主人的斥责,轻则说“老牵了晓得什么",重则便说"你是俺老子么”,往往使吴老爹面子下不去,哑口无言地低下头去。
少主人越闹越不成样子了,成天是不在家的,到了晚上虽然回来一次,但与家事不相关的、却是将钱筒里的钱倒了。少主母几乎天天暗地里哭,吴老爹遇见的时候,总劝她不要过于伤心.少主人一定是这几年走混沌运,命里带的,也没有法子,什么时候运气转了就好了。其实他心里时常盘算,少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交好运呢?
少主母的儿子却一天长得好似一天,两颊微微红,两手臂同嫩藕一样,非常活泼爱笑。吴老爹更是爱他,几乎成天将他抱在怀里。就是平常少主人给他气受,甚至辱骂他,他见了他的小少爷这闷气便烟一般地消散了。
有时候他还这样地想:再过几年,少主人转了运,好好地兴家立业。小少爷也渐渐长大了,叫他念书识字,他这样的聪敏,自然就成了出色的人物了。老天再叫我多活几岁,能够看见小少爷受人家尊敬,受人家夸奖,然后死了去,见了主人和主母,他老两口一定很欢喜的。也许主人会笑着说:“老吴到底是有用,难为他带了儿孙都成人了。
自从少主人不在家以后,他天天抱了小少爷坐在柜台里面,替少主人支持生意,入款都被少主人掠去赌博,因之也无法添置货物,门面渐渐地艰窘,也渐渐地冷落起来。
之后,少主母说她有些首饰,想私自变卖了,在生意上添补,吴老爹听了,想了一想,叹了口气,惨然地说:“好罢,那么今晚上就办妥,明天好买油。”
第三天一个暴风雨的晚间,好久没有回家的少主人忽然回来了。吴老爹一见非常的惊异,因为少主人完全变了相貌了。少主人的脸色好像一张白纸,两眼深陷,下颏瘦削,再也看不出来以前肥红的面庞了。头上戴一破斗等,披了一件破小袄,下面赤着脚,裤子提在膝盖上,他从也没有梦想到他的少主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模样。
少主人一进屋,将斗笠放在门口,很疲乏地坐在一个矮椅上,看看屋里,什么也没有问。少顷,哑声地说:“我还没弄到饭吃呢。”
这时候吴老爹站在灯的旁边,忽然听少主人这样地说,全身顿时发抖。没吃饭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头呢,这分明是街上行乞的口吻。
我已经将房子卖了。就是这,还不够还账,明日还要将家具卖掉。我的女人同孩子,我叫他们回娘家过活去。跟着我,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少主人的声音有些呜咽了,"不过,吴老爹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好处给你,反累你老人家受罪!家业丢了,我倒不在乎。只是吴老爹你,我真有些良心不安!"少主人哭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吴老爹也放声哭了。少主母早已晕了。
“少主人将来怎样呢?”吴老爹哭着问。
“我么?"少主人已经忍住了眼泪,“我要当兵去!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就要走,他们在那里等着我分账!"说了,戴上了斗笠,开了门匆匆地走了。
当晚吴老爹迷离地倒在床上,心中空洞,并不觉得如何的悲伤。不过思想异常纷乱,使他不能安静。他知道了他平常的一切的梦,现在是完全破碎了,而且破碎得了无痕迹。他悔恨,他不该信任命运,命运所给予的希望,直是扯谎和欺骗,结果是这样的惨报。
他不愿再活下去了,生是这样无聊和空虚。转而既要是当下死去,岂不是使活着的人,更难忍受吗?还是活着罢,为着那尚活着的人,为着那尚有未尽的忧苦和劳瘁!
第二天清早晨,镇北首,大路上,有一个老人戴着破斗笠,穿着草鞋,背了小小的包袱,独自在春雨纷纷的大路上缓缓地走着。
从这老人迎面走过的三四个穿義衣的少年工人,这里面忽然有一个叫着说:“这不是十字街油盐店的吴老爹么?这老头背着包袱上哪里去呢?"
吴老爹好像没有听着后面有人招呼他,仍旧在大路上缓缓地走着。痴立在路旁的这一阵少年,于是都目送着这老人向那不可知的地方走去。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