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老镜子
张海洋
二十年前,我刚走上工作岗位,是县委宣传部一个办事员。有次接到一项任务,陪同一个美国记者去乡下采访,我主要负责联系和协调。
哈里森在写一部有关中国红军的书籍,专程来中国收集相关写作素材。他这次来我们县,是要采访一位叫伍玉华的老人。我听说过这个老人,她是烈士李才年的遗孀,独自住在偏远的山里,父母公婆都已去世。
和伍玉华老人所在的乡政府联系好之后,我们驱车前往。山路崎岖,吉普车晃晃悠悠,仿佛喝醉了酒。到了乡里,民政所的老韩早已等在大门口。
老韩说伍玉华老人居住的村子偏僻,交通不便,于是我们弃车步行。“伍婆婆精神受过刺激,你们采访的时候注意点……”路上,老韩叮嘱道。我扭头望望跟在后面的哈里森,犹豫着要不要把老韩的提醒传达给他。
哈里森沉醉于山乡野景,不时举起相机拍照。算了,随机应变吧。
一行人徒步跋涉两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一座低矮篱笆墙小院,安静地蜷伏在小路尽头。老韩上前推开吱吱扭扭的柴门,大声打着招呼:“伍婆婆,在家啊……”率先进去了。
小院极素简,一排三间屋,白墙灰瓦,西侧一间独立灰砖耳房,东侧一树杏花开得正浓。树下,一位老人,躬身坐在矮木凳上,瘦小的一团,头微低,手拿木杭,一下一下梳理着稀疏的白发;二张原木小方几,几上一只小木匣,漆面斑驳,颜色是古旧的暗红,微风乍起,花雨纷飞,有几点粉白落在小方几上。跟在老韩后面的我们蓦地顿步,一瞬屏息。这一方小世界,已定格成一幅老画,带着未褪尽颜色的时光,让人不忍打扰。
“她有些耳背……”老韩解释,凑近又叫了一声“伍婆婆”,回头示意我们进来。
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往里一站,小院立时显得局促。老人这才发现有人来了,慢慢起身,睁大眼挨个儿认真看我们一遍,眼里有一抹微光暗下去,再暗下去,笑意却从脸上的褶子里透出来,嘴里说着:“来了啊……”想来独居日久,少与人说话,语音有些沙哑含混。
我把目光移到旁边的方几上,才发现那只木匣子里镶着一面镜子,镜子是长方形的,边缘因涂层脱落呈现出一块块不规则的暗纹,像老人脸上的斑。刚才伍婆婆便是对着这面老镜子梳头。木匣子开合的部位被摩挲得很光滑,泛着光泽。伍婆婆合上镜子,依稀能看见外盒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图案。
哈里森也注意到了这个老物件,他举起相机想要拍摄,却忽然停下来,对着翻译说了句话,翻译在挎包里翻了翻,摇摇头。原来哈里森一路频频拍照,相机没电了,却忘带备用电池。哈里森一脸遗憾地看着伍婆婆把老镜子收进屋。
采访就在院子里进行。老韩跟着伍婆婆一番忙活,院里放了几条长木凳,小方几也收拾干净,摆上了几盏大碗茶,袅袅冒着热气。
哈里森提了一大串问题,伍婆的回答却不尽如人意,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了,许多事都记不清,再加上耳背严重,间或说上两句话,也带着浓重的方言,还要老韩再转述一遍。说是采访她,还不知说是采访老韩,因为许多问题都是老韩代为回答的。
“伍婆婆是童养媳,比李才年还大几岁呢。她思想特别开明,新婚三天后就送丈夫离家出去闹革命。几年过去,李才年香无音讯,后来打听到丈夫的消息,她步行近百里到李才年的驻地团聚。分别时,李才年送地一面镜子,叮嘱她,回去照顾好家,等着他。为了这一句话,老人这一等就是六七十年……”
“没有人告诉您丈夫牺牲的消息吗?”哈里森继续追问,翻译刚译出这句话,老韩摆手示意,岔开了话题。
伍婆婆一脸平静,大概从头至尾她就没有弄清我们的来意。临走,她拄着一根木杖执意送我们出门,浑浊的眼睛里湿润着。
回程路上,老韩解释了哈里森最后的提问。他说,“伍婆婆一力承担着家庭的责任,农闲时还组织妇女扩红支前。后来有消息说,李才年可能在红岗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伍婆婆不信,跑遍了红岗,也没有李才年的消息,精神受到刺激,迷糊了一段时间……后来,李才年被确认了烈士,烈士证在民政局放着没敢给她,每年发的抚恤金,也当作是李才年给她寄回来的钱。就是这一份希望,支撑了她这么些年……”
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没有澎湃的战事,没有摧心的哀泣,那些经年累月的困苦孤寂怨嗔不甘,都沉寂在岁月流转中。伍婆婆树下平静梳妆的画面,那种将尽未尽之时的落寞和倔强,我不知道来自美国的哈里森,会不会懂。
一年后,哈里森和我联系,说他的书马上就要出版了,想要一张伍婆婆那面老镜子的照片,拜托我去照一张,寄给他。我告诉他,伍婆婆去世了。哈里森沉默了一下,说,镜子肯定还在伍婆婆家里。哈里森语气笃定,补充了句感性的话:一人一镜,在两个世界,等待她的爱人……
我和老韩又来到了那个小山村。那座篱笆墙小院,依然蜷伏在小路尽头,旁边添了一座新坟。
伍婆婆果然没有把镜子带走。斑驳的老镜子静静地躺在木匣里,似乎所有照耀过的岁月,都收藏在那一小块狭窄的光影里,等着那个人回来翻阅。
(有删改)